清晨五点,闹钟还没响,苏瑶就睁开了眼。脚踝那块旧伤夜里抽了两回,她没动,怕惊醒睡在隔壁的孩子。等窗外透出灰光,她才撑着床沿坐起来,从床底摸出那卷绷带,一圈圈缠紧。
厨房里,水壶刚烧开,雾气扑到墙上,又散了。
大宝已经穿好校服,蹲在门口系鞋带。看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妈妈,我给你拿拐杖。”
“不用。”她扶着门框走了两步,“能走。”
二宝抱着水壶跑过来,塞进她手里:“温的,你喝一口。”
三宝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四宝搬来小板凳,垫在她脚底下。五宝踮着脚,把暖宝宝贴在她脚踝外侧,嘴里念叨:“热热的,不疼了。”
苏瑶低头看着他们,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六点二十分,五个人站在楼下。她拄着那根从旧伞拆下来的铁杆,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落地,脚踝都像被针扎了一下,但她没停。
校门口挂了红横幅,写着“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考点”。人群里全是年轻人,背着包,拿着资料,三三两两说着话。苏瑶站定,五宝围在她身边。
“妈妈,你一定能过。”三宝仰头说。
“我们给你加油。”二宝举起小手。
大宝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昨晚他们一起写的加油卡,画着五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中间写着“妈妈最棒”。
苏瑶接过,塞进外套口袋,点了点头。
铃声快响了,她转身要进考场,五宝突然齐声喊:“妈妈加油!妈妈最棒!”
声音又脆又亮,周围考生都回头看。她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把手按在胸口,压了压那张纸的位置,然后拄拐走了进去。
考场在三楼。她爬一层歇一次,铁杆杵地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进教室时,监考老师正站在讲台前核对名单。
那人抬眼看了她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苏瑶走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椅子老旧,坐下去时吱呀响了一声。她没在意,把笔袋拿出来,摆好身份证和准考证。
那老师走过来,高跟鞋敲着地,停在她桌前。
“带五个孩子来考试?”声音不大,却整个教室都能听见,“真当这里是幼儿园?”
苏瑶抬眼:“我是考生。”
“考生?”那老师冷笑,“拖家带口的,考个试还得全家动员?我看你连椅子都坐不稳吧。”
苏瑶没接话,低头检查笔芯。
老师站了几秒,转身走了。可没过多久,她又绕到苏瑶身后,开始巡视。
起初是站着不动。后来,她右脚慢慢往前挪,鞋尖抵住苏瑶椅子的后腿,轻轻一踩。
椅子晃了一下。
苏瑶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开。
她没抬头,左手压住试卷边缘,右手继续写。
十分钟后,那脚又来了。
这次力道重了些,椅子猛地一颤,她手一偏,答案写串了行。
她闭了下眼,想起前几夜那个男人说的话——“你每一步,我都看得见。”
胸口闷了一下。
可她立刻掐了下大腿,逼自己清醒。
这不是为他考的。是为她自己。为了五年来熬过的每一个凌晨,为了房租催缴单上的数字,为了孩子们将来能抬起头说“我妈妈有文凭”。
她把笔尖轻轻抬起,换了个角度,身体微微前倾,让重心压住椅子前腿。左手始终按着试卷一角,像按着一块不会沉的石头。
身后的脚步停了。
那老师又站了几分钟,忽然弯腰,从她桌角拿起准考证,故意翻了个面,又重重拍下。
“苏瑶?”她念出名字,声音冷了几分,“还真敢来。”
苏瑶终于抬头:“有事?”
“没事。”老师把准考证扔回桌上,“就是好奇,你这种人,图什么?孩子都生了一窝,还折腾这个?”
“我图一张文凭。”苏瑶盯着她,“不犯法。”
老师眯了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可不到三分钟,鞋尖又顶上了椅子腿。
一次,两次,三次。
苏瑶额头开始冒汗。视线有点模糊,手也开始抖。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干扰,否则这一科就废了。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加快书写,左手死死压住试卷。可就在这时,笔尖猛地一滑,划破纸面,像一道裂痕。
她整个人僵住。
脑子里嗡嗡响。五年来的努力,半夜背书的记忆,孩子们贴在墙上的“妈妈加油”便利贴,全都压上来。
她快撑不住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喊声:
“妈妈加油!你是最棒的!”
是三宝。
紧接着,二宝的声音也响起来:“妈妈别怕!我们都看着你呢!”
“妈妈你行的!”四宝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最厉害!”五宝奶声奶气地喊。
大宝没喊,但他的声音最稳:“妈妈,我们等你考完回家吃饭。”
整间考场都安静了。
监考老师猛地回头,站起身,冲到窗边。
可外面五个人站成一排,举着那张手绘的加油卡,声音一个比一个响。
老师气得脸色发白,转身想训话,脚下一绊,撞翻了讲台边的水杯。
水洒了一地,笔筒倒了,准考证散落。
她慌忙蹲下去捡,手忙脚乱。
苏瑶抓住这空档,立刻抽出备用试卷,把刚才写串的答案重新誊写。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手还在抖,但她一笔没停。
她写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写她怎么在便利店值夜班时背单词,写她送完外卖蹲在后巷里刷题,写她脚踝疼得睡不着时默写公式。
写她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还能站起来。
铃声响起时,她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她合上笔帽,缓缓抬头。
监考老师正直起腰,手里捏着湿了一角的准考证,眼神像刀。
苏瑶没躲,直视过去。
“交卷。”她说。
老师没接,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
苏瑶起身,左手扶着桌角,右脚落地时微微晃了一下。她没管,拄起拐杖,一步一步走向讲台。
把试卷递过去时,她指尖还在发烫。
老师接过,甩到一边,冷声说:“下回别来了,浪费座位。”
苏瑶没应,转身往门口走。
经过窗户时,她看见五宝还在原地。大宝冲她点头,三宝咧嘴笑,五宝蹦起来挥手。
她脚步没停,但手伸进外套,摸了摸那张被暖宝宝贴过的位置。
走廊里人声嘈杂,考生们交头接耳地往外走。
她走到楼梯口,拐杖刚点下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监考老师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她的准考证。
“你落了东西。”她把证件塞进苏瑶手里,语气硬,眼神却闪了一下。
苏瑶低头看了看,没说话。
老师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你……不该在这儿。”
“可我已经来了。”苏瑶说。
老师没回头,快步走了。
苏瑶站在原地,把准考证捏紧,慢慢往下走。
每一步,脚踝都疼。
但她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