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黑沙渡废弃码头栈桥的轮廓,像一排排伸向黑沉沉江心的森森白骨。寒风呜咽,卷起枯黄的芦苇叶,带来浓重的淤泥腐臭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陆兄弟…咳咳…”
赵四海背靠着一截断裂的石桩,喘着粗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污,“多谢你点醒我,不然老子到死都是个糊涂鬼!被那畜生卖了还在替他数钱!”
他眼中仍有悲愤,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清醒。
“可眼下…”
他望向远处漕帮码头星星点点的、如同鬼火般的灯火,声音沉重,“镖银下落不明,郑雄这王八蛋咬死了不说…还他娘的惹上了九幽盟那帮真正的活阎王…这…这简直是个死局!”
陆九章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凛冽的江风中,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本从郑雄密室里抢出的、封面被血浸透了一角的暗账。月光洒在他脸上,映照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
“死局?赵总镖头,”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你赌过钱吗?见过真正的‘杀猪盘’吗?”
赵四海和刀疤李都愣住了。
陆九章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兴奋:“庄家先让你小赢几把,尝点甜头,等你红了眼,押上全部身家…甚至借上高利贷,孤注一掷的时候…”
他猛地合上暗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再一刀下去!连本带利,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下!把你当‘猪’一样宰得干干净净!”
他指着暗账上那些用诡异符号标记的地点和人名:“郑雄?哼!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吸引火力、转移视线的‘假账’!一个随时可以牺牲掉的‘坏账计提’!漕帮用水鬼营动手,玩的是赤裸裸的‘暴力催收’!真正的庄家,是背后用‘十两肉票’标记目标、用九幽盟庞大渠道通过‘盐引过手’、‘赌坊拆借’等方式‘洗白’赃银、最终想把这惊天‘烂账’和‘杀头’的黑锅全扣在虎威堂和你我头上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划破死寂的夜空:“------是策划了‘九千岁生辰纲’劫案的那帮人!他们玩的,是‘关联交易’!是‘风险转嫁’!是‘资产重组’!这十万官银?早就被他们当成‘过桥资金’洗干净,填进那个更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去了!”
陆九章的目光扫过震惊的赵四海和听得云里雾里但莫名热血沸腾的刀疤李,斩钉截铁:“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找那些已经‘洗’干净的银子!是找到这本‘肉票’买卖的‘总账’!找到他们记录所有罪恶、所有分赃、所有参与者名字的------‘生死簿’!那才是能掀翻整个棋盘的铁证!”
“生死簿?!”
刀疤李别的没听懂,但这三个杀气腾腾的字让他瞬间血往上涌,搓着手低吼,“九章兄弟!那玩意儿在哪儿?咱去抢他娘的!”
陆九章再次翻开郑雄的暗账,指尖点在一个被反复标记、形状诡异扭曲的符号上------那符号,像几颗散落的算盘珠子沉入江底漩涡。“这符号,在郑雄的暗账里反复出现,位置关键。”
他看向赵四海,“赵总镖头,你早年混过漕帮,依你看,这‘算珠沉江’的标记,最可能指什么地方?”
赵四海忍着伤痛,凑近仔细辨认那符号,脸色骤然剧变:“黑沙渡…废弃码头旁边…那座半塌的山神庙!那地方,以前是漕帮分水堂一个秘密接头点!传说下面有暗河通着江心!‘算珠沉江’…是警告,也是标记!意思是‘账本沉江,永不见天日’!”
“就是它了!”陆九章眼神锐利如刀,“出发!”
马蹄踏破黑沙渡死一般的寂静,惊飞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更添诡谲。陆九章的心跳得比黄铜算珠相互撞击的声音还要急促、沉重。他知道,离那本可能颠覆一切的“生死簿”越近,离真正的鬼门关也就越近。但他腰间的算盘仿佛也在无声地催促------江湖这盘肮脏透顶的烂账,不把它算个底儿掉,他这“算盘阎罗”的名号,岂不是白叫了?!
刚靠近破庙那摇摇欲坠、爬满枯藤的黄土院墙------
“嗖嗖嗖------!!!”
刺耳的机括绷簧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数十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蜂群,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坍塌的断墙后、枯死的树冠中、荒草丛生的神龛里------四面八方,攒射而出!致命的蓝光瞬间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有埋伏!散开!!!”
赵四海经验老辣,狂吼一声,手中钢刀舞成一片光幕,拼命格挡射向他和陆九章的箭矢!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陆九章一个狼狈却迅捷的驴打滚,堪堪躲到半截残破的石碑之后。冰冷的石碑紧贴着脊背。他借着惨淡的月光,锐利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锁定了破庙门口阴影里站着的几个人影。
清一色的宽大斗笠,遮住了面容,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鬼影。他们破烂的袖口处,几点乌沉沉铁算珠的寒光,在月下反射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泽!
“陆先生,好手段。一路追查至此,辛苦了。”
为首一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正是那个阴魂不散、如同跗骨之蛆的老妪!她枯瘦的手抬起,指向陆九章藏身的石碑,浑浊的老眼在斗笠阴影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而毫无波澜:“交出郑雄的暗账,还有你从李三江那里顺走的‘票根’。老婆子可以做主,赏你一个全尸。”
陆九章背靠着冰冷的石碑,手指在袖中飞快地拨动着几颗冰冷的算盘珠,计算着角度和距离,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穿透夜色:“原来是你这专造假银、放‘阎王债’的老虔婆在背后搞鬼!怎么?‘十两肉票’的买卖,最近‘坏账率’太高,窟窿堵不上了,急着‘平账’灭口,销毁证据?”
老妪斗笠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古井微澜,但声音依旧冰冷无波:“伶牙俐齿,于死局无益。交出东西,可免皮肉之苦。”
“你祖宗在此!!”
刀疤李早已憋了一肚子火,见状红着眼,抄起地上半截沉重的朽木门栓,如同蛮牛般咆哮着迎向一个扑向陆九章的斗笠人!他并非完全鲁莽,眼角余光扫过陆九章藏身的石碑位置和庙门距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给九章兄弟争取开箱的时间!拼了!
“铛!噗!”
刀疤李的悍勇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斗笠人刀法诡异刁钻,一个虚晃骗开门栓,随即一记狠辣的窝心脚,结结实实踹在刀疤李胸口!
“呃啊------!”
刀疤李惨哼一声,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庙墙根下的芦苇丛里,激起大片尘土和枯叶!剧痛让他蜷缩起来,一时竟爬不起来。
就在身体砸入芦苇丛的瞬间,刀疤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狡黠!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硬拼是死路!必须传信!他强忍剧痛,借着身体的掩护,右手闪电般探入身下松软的泥土,猛地拔出一根坚韧的枯黄芦苇杆!趁着斗笠人一击得手、转身欲扑向陆九章的刹那,刀疤李用尽力气,将那根芦苇杆的末端狠狠戳进泥地,同时手指以一种奇特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节奏,飞快地敲击着露在外面的杆身!
“笃…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急促而清晰!这丐帮内部称为\"鬼拍门\"的紧急暗号在混乱的打斗和箭矢破空声中并不起眼,却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石子!
“老大!”小乞丐们惊呼,下意识想冲过去扶他。
“别管老子!”
刀疤李嘶声低吼,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芦苇荡深处,“按老规矩…快!”
他的话音刚落,芦苇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一闪而没!那是一个浑身沾满泥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流浪小乞丐!他显然看懂了刀疤李那独特的敲击暗号,瞬间明白了事态的紧急!
就是现在!陆九章趁着斗笠人击退刀疤李、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瞬间,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身体贴着地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石碑后滚出,狸猫般钻进了破庙洞开的、蛛网密布的大门!
庙内一片狼藉,倒塌的泥塑神像半埋在尘土里,仅剩的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空气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陆九章目光如电,毫不停留,按照郑雄暗账上那最后一条、用血画了个圈的提示,直扑向墙角一个积满厚厚灰尘、毫不起眼的破木箱!
他无视了箱子上挂着的蛛网和死虫,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箱底飞快摸索。触感传来------几个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暗账上记载的顺序和力道,五指如飞,在几个凸起点上疾速按动!
“咔嚓…嘎吱吱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从木箱内部沉闷地响起!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木箱底部的一块木板竟然向内弹开,露出了一个黑沉沉、仅容一臂探入的暗格!
陆九章的心跳如擂鼓!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入暗格,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铁锈气息的物体!他用力一抓,将其拽了出来!
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入手沉重无比的铁盒!盒盖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感。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微弱月光,陆九章瞥见盒底内侧似乎刻着几行极小的字,隐约是“…柒…三成…清账…”,像是某种分赃记录!这印证了他的猜测——九幽盟内部确有明确的利益分配机制,灭口与分赃直接挂钩!
陆九章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用力抠住那毫无缝隙、严丝合缝的铁盒盖子边缘,猛地向上一掀!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没有耀眼的珠光宝气!
只有厚厚一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绿色纸片!
全是“十两肉票”!每一张都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油墨和血腥混合的气息!而每一张票面上,都用刺目的朱砂,写着一个鲜红的名字!如同被鲜血烙印的诅咒!
陆九章的手指飞快地翻动着这些索命符般的纸片,目光如扫描般掠过那些或陌生或隐约有印象的名字。突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张绿票,静静地躺在那里。
票面上,朱砂写就的三个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陆九章
庙外,芦苇丛中。
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泥泞和芦苇间亡命飞奔,破衣烂衫被荆棘刮破也浑然不觉。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老大那三长两短的“鬼拍门”暗号!那是丐帮老兄弟遭遇无法力敌的凶险时,请求不惜一切代价向外传讯的号令!找谁?老大提过,遇到天大的麻烦,可以去镇子东头那间不起眼的“听雨轩”茶棚找戴面具的先生递话!据说他有门路!
小乞丐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刀疤李的信任和一股狠劲。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泥鳅,滑下江堤,朝着镇子方向,没命地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地点在疯狂呐喊:听雨轩!找那位面具先生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