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夜雾，浓得能拧出黑水，糊在杭州城脸上。陆九章像条被捞上岸的破鱼，让沈青囊和刀疤李一左一右架着，深一脚浅浅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他右肩缠着的布条已被黑绿毒血浸透，那“腐心草”的火毒与左肩“蛇吻”的阴毒在他体内激烈交锋，冰火交煎，五脏六腑如同被放在烙铁与寒冰间反复煎熬。洛清漪金针激发的潜能正在迅速消退，反噬之势如潮水般涌来，他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消耗最后的本钱。
“威远镖局...淤泥镖旗...”陆九章意识模糊，脑中却紧抓着最后一线清明，“赵四海死前暗示...钥匙在那...冷千绝的玉佩...官银洗钱的通道...必与此关联...”
这念头成了支撑他不倒的唯一执念。
“陆先生！撑住啊！”沈青囊声音发颤，手中金针疾刺陆九章几处大穴，那手法隐约带了几分其亡故师兄独有的捻转技巧，已是将家传金针术与师兄的心得融会贯通。
“撑...撑不住了...”陆九章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全是铁锈腥甜味儿，脑子却像他那把祖传黄铜算盘，珠子拨得飞起，“冷千绝那厮...北斗七星...丙字库密道...赵四海说的钥匙，就在淤泥镖旗...王胖子...还有冷千绝提的漕帮账房，清什么陈年流水...”
他感觉自己犹如一本濒临崩溃的账目，身体化作了坏账堆积的烂账，毒素则成了那无法平息的亏空。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消磨这最后的银钱——离彻底“账空入不敷出”不远了。
威远镖局那破败的大门，在黑黢黢的巷子口终于露了头。往日插旗之处，石墩孤寂，唯余泥坑，臭水横溢，烂菜叶漂浮其上，正是那“淤泥镖旗”昔日倒插之地！
“快！王胖子说的泥坑底下...”陆九章气若游丝，手指头都抬不利索了，眼神却死死钉住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泥坑。
沈青囊也顾不上斯文了，把陆九章往墙根一靠，和刀疤李扑到泥坑边就开刨。腥臭的黑泥糊了满手满脸。刀疤李一边刨一边咬牙切齿，仿佛又看见那些被九幽盟抓走的丐帮幼童的身影。倏地，沈青囊指尖一颤，触及硬物！
“有东西！”
他一把拽出那玩意儿——是个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铁盒！刚抹掉泥，还没来得及高兴——
“嗖！嗖！嗖！”
三道幽蓝寒光，疾如毒蛇吐信，自对面屋顶浓雾中猛然电射而出！直取沈青囊怀里的铁盒、沈素素的咽喉，还有墙根下陆九章的心口！
柒杀组！如影随形！箭尾‘丙七’烙印，于昏暗光线中隐约闪烁，与盐仓那支毒箭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操！”陆九章瞳孔骤缩，想动，身体却像被抽干了力气的空钱袋，慢得令人绝望！沈青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抱着铁盒僵在原地！
眼看就要上演一出“灭门惨剧”！
千钧一发！墙根阴影里，猛地窜出个圆滚滚的黑影！动作快得跟他的体型严重不符！
“王胖子？！”陆九章心头一喜。
只见王胖子那身油光水滑的绸衫此刻沾满泥污，他手里没兵器，却抡起个沉甸甸的物件——正是白天打更用的破铜锣！
“咣——！”
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如同平地惊雷，硬生生炸碎了死寂！那三支毒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波一冲，轨迹肉眼可见地一歪！这正是陆九章前世苦练珠心算所悟的“分毫定位”之能，对声波震动极其敏感，早料到王胖子会有此一招！
“笃！笃！噗！”一支钉在铁盒上（被油布挡住），一支擦着沈青囊发梢飞过，钉进泥里！射向陆九章那支最毒，被声波干扰慢了半拍，被王胖子肥腰一扭，用肉盾般的后背硬扛了下来！箭尾在他肥膘上嗡嗡直颤！
“嘶...他奶奶的，这'讨债钱'收得真够呛！”王胖子龇牙咧嘴间，仍不忘调侃道：“陆阎王！你要的'硬通货'（暗指铁盒）到了！这成色，抵得过三船漕帮的发霉米了吧？”
他反手把后背的毒箭拔下，跟拔根鱼刺似的随意，随手扔进泥坑。
陆九章没空吐槽，一把抢过铁盒，沾满毒血的手指哆嗦着撬开。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精巧钥匙，只有一块半个巴掌大、边缘参差不齐的——生锈铁片？上面刻着些模糊扭曲的线条，像小孩鬼画符。
“就这？！”沈青囊傻眼了，“这...这能开丙字库密道？！”
陆九章捏着铁片，脑子里的算盘珠子疯狂碰撞。冷千绝的蛇纹玉佩、北斗七星印记、淤泥镖旗的铁锈...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想起在铁佛寺慧觉禅房暗格里见过的那本《北斗机括图》！当时只当是寻常星象记录，那图案与冷千绝玉佩纹路、还有这铁片上的线条竟隐隐呼应！他瞳孔一缩！
“不是钥匙，而是'印鉴'！”陆九章嘶声道，字字咬得发狠，“是跟冷千绝那蛇纹玉佩配对的'凭证'！那玉佩是锁眼，这铁片就是开锁的印泥！王胖子！掩护！沈大夫，刀疤李，扶我去丙字库西墙根！按冷千绝说的第七块活砖！快！”
三人趁着王胖子敲锣打鼓、怪叫连连吸引火力（“柒杀组的鼠辈！有种下来与胖爷较量一番！”），架起陆九章，不顾一切地冲向丙字库那如鬼魅般高耸的黑墙。
西墙根下，阴冷潮湿，霉味与铁锈味交织。陆九章强撑精神，依着冷千绝所说，摸到第七块活砖。指尖灌注最后一丝内力，狠狠按下机栝！
“咔嗒...隆隆隆...”
地面无声滑开，露出个黑咕隆咚、仅容一人钻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铁锈和浓烈药味的阴风，带着地下十八层的寒意，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犯恶心。这气味，竟与云梦泽“蛇皮账”里记载的“龙涎草换军械”条目描述的气息隐隐相合！
“老冷...老子信你一回...要是坑我...下辈子追着你'清账'...”陆九章嘟囔着，把生锈铁片往怀里一揣，示意沈青囊、刀疤李和王胖子在外接应。他深吸一口那能毒死耗子的阴风，肺管子疼得像被砂轮打磨，一矮身，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
密道窄得憋屈，陆九章只能虾米似的躬着走。脚下的石阶湿滑，长满了青苔，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冰火双毒在他体内疯狂交织，每一次毒性的涌动都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妈的...这哪是密道...分明是九幽盟的'销账窟'...”他自嘲地想，用尚能动的左手摸索着冰冷石壁往前蹭。
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踢到个硬物！他忍着眩晕蹲下，用左手一摸，冰冷梆硬，形状...不太友好？
“嘶...该不会是...同行前辈吧？”他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他因毒发和紧张，握着铁片的手微微颤抖，一滴黏稠的黑绿色毒血，从指尖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石地上。
那滴毒血落下的地方，并非普通石砖，而是一个微微凹陷的、不起眼的黄铜小盒子！毒血恰好渗入盒盖的缝隙！
几息之后，那铜盒缝隙里，竟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幽冷的绿光！仿佛沉睡的毒蛇被同类的血液惊醒，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陆九章心中一惊，忍着眩晕，用左手费力撬开那锈迹斑斑的铜盒。借着那点微弱的幽绿光芒，他看清了——手里刚才摸到的，赫然是一截裹着破烂布、早已发黑腐朽的...人小腿骨！砍痕清晰！而他踢到的硬物，正是这个铜盒。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把巴掌大小、做工精巧到邪门的——黄铜小算盘！
算盘底座的黄铜底盘上，刻着一条狰狞盘绕的九幽玄蛇！蛇眼之处，镶嵌着两颗米粒般大小、色泽深邃的墨绿宝石！此刻，那两粒石头正吸收着陆九章滴落的毒血，如同被激活一般，由内而外透出越来越亮的、幽幽的绿光！冰冷，毫无生气，如同九幽深处的鬼火！
随着算盘被拿起，蛇眼石接触到他手指上更多的毒血，那幽绿光芒骤然亮了几分，勉强照亮了脚下方寸之地。
那点幽绿算盘光像是个信号！紧接着，前方黑暗中，第二处、第三处...类似的、吸收了他滴落毒血的蛇眼石被“激活”，散发出同样瘆人的幽绿光点！它们或嵌在石壁缝隙，或落在散落的骨殖旁，硬是在绝对黑暗里，铺出一条指向地狱更深处的...“绿色通道”！
借着这诡异的光源，陆九章倒吸一口凉气——通道两边，影影绰绰，散落着不止一具白骨！有的挂着破烂布片，有的旁边还丢着锈蚀的刀剑！这他妈哪是密道，分明是九幽盟处理“核销肉票”的地方！堆积着不知多少被灭口的冤魂！
“行...真行...'柒杀组'买卖兴旺啊，全靠杀人勾当撑门面吧？”陆九章咬着后槽牙，压下翻涌的恐惧和毒血。
他攥紧这盏靠他毒血驱动的“鬼火算盘”，这玩意儿是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引路”。他深吸一口混杂着尸臭与药味的阴毒空气，沿着这条由森森白骨与幽幽鬼火“夹道相迎”的“绿色通道”，一步一挪，走向那散发着浓烈铁锈、药味和血腥气的黑暗深处。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空气反而没那么污浊了，但那股铁锈味浓得呛鼻子，还混杂着油脂和硫磺的怪味。靠着他手中算盘蛇眼石的光芒，以及空间深处几处同样被“激活”的幽绿光点，照亮了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
空间中央，密密麻麻堆满了蒙着油布的木箱！油布破损处，借着幽绿冷光，赫然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闪着寒光的弩箭箭头！成捆的枪头！还有厚重甲叶的边角！几个箱子上，隐约可见铁血旗的飞鹰徽记！
而在角落一个被撬开的箱子旁，散落着几件东西：半本沾满污迹的账册（封面有个模糊的“丙”字），一块刻着“柒”字的染血木牌，还有...一个让陆九章瞳孔地震的烙印！那烙印清晰地烫在木箱内壁上，线条刚硬，带着官家的森严：
【丙七】
更让陆九章心头剧震的是，在那散落的木牌旁边，赫然躺着几枚寒光闪闪、形制特殊的三棱透甲箭镞！那独特的棱线设计和尾部卡槽，与他不久前在盐仓外，冷千绝那支玄铁大枪上见过的制式箭镞，一模一样！
“丙字库...第七号...”陆九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蛇吻”还冷！盐仓残页的“铁血旗分润”，冷千绝的玄铁枪，铁血旗暴涨的军费采购，云梦泽的假账密码...所有的线头，在这一刻，被这个烙印和地上那几枚刺眼的铁血旗制式箭镞，死死地钉在了一起！赵四海临终那句“小心鹰与鸽”——鹰派掌控军械，鸽派控制毒草，官银正是被这两派瓜分——此刻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死死盯着那几枚箭镞，脑中瞬间闪过冷千绝报出的那一串串天文数字般的军购开销，内心独白：“盐税亏空，军械暴增...流水与实物竟在此地对上了帐！铁血旗...丙字库...九幽盟...你们他妈根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一起分赃的贼！冷千绝啊冷千绝，你让我这个'清账阎王'来查账，究竟是让我来揭盖子的，还是让我来当替死鬼的？”
陆九章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毒气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老冷...你这'验货'的法子...真他妈够劲...”
他颤抖着用尚能动的左手，摸出怀里那块生锈的铁片（淤泥镖旗里的“印鉴”），又艰难地摘下冷千绝临走前“抵押”在他这儿的那块蛇纹玉佩。玉佩边缘的蛇纹凹槽，与铁片边缘那扭曲的线条...在幽绿的光线下，竟然严丝合缝！
就在玉佩与铁片接触的刹那——
“嗡...咔嗒哒哒...”
地下空间深处，一扇伪装成石壁、布满九幽玄蛇浮雕的巨大铁门，内部传来沉重复杂的机栝运转声！门缝中渗透出的微光，比之前的更加幽深、更加不祥，仿佛能吞噬一切。门上方，北斗七星的图案如同被无形之手点亮，缓缓闪烁，透露出一股古老而神秘的力量，与他算盘底部的北斗刻痕遥相呼应！
陆九章的心沉到了谷底。玉佩钥匙与铁片印鉴的组合，指向的才是真正的核心——“丙字库”的终极秘密？还是九幽盟的巢穴？抑或是...冷千绝最终想让他看到的“真相”？
他挣扎着想站起，去看个究竟。突然！
“噗！”再也压不住，一大口黑绿毒血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丙七”烙印和旁边的铁血旗箭镞上，滋滋作响！视线彻底被黑暗吞噬，最后看到的，是那扇缓缓开启的巨门缝隙里，似乎堆满了...更多、更大、更狰狞的...木箱轮廓？以及...箱体上那熟悉的...飞鹰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