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仍在飘洒，天色灰蒙，将亮未亮。陆九章一行人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沉睡的镇子。从三更走到五更，两个多时辰的冒雨艰难跋涉，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几人早已精疲力竭，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肉，带来刺骨的寒意与沉重。刀疤李咬着牙，用酒葫芦里最后一点残酒给受伤小乞丐擦了擦又开始渗脓的伤口，换来一声压抑的痛哼。比身体更冷的，是对前路未卜的警惕。
悦来客栈那破败的幌子耷拉在湿冷的晨风里，“酒”字缺了半边，活像张豁了牙的嘴。人还没进门，一股子复杂到令人头昏的“奸商味儿”就扑面而来——腐肉的酸气、霉米的馊味、劣质烧刀子的冲劲，再混上油腻腻的百年老油垢气。这味儿，比破庙里纯粹的穷酸，更齁人，更恶心。
陆九章被刀疤李“护着”，一脚踏进这腌臜地界儿，眉头瞬间拧紧。袖口里，冰凉的算盘珠下意识地滑入指尖，那股熟悉的、审视与计算带来的冷静感，才稍稍压下了胃里的翻腾。这算盘，如今是他行走江湖的“胆气”所在。
“哎哟喂！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一个油滑得像在油缸里泡了三年的泥鳅般的声音响起。店小二堆着满脸能刮下二两油的笑，嗖地就“滑”到了跟前。那袖口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劈叉！一咧嘴，两颗大金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着俗气的贼光。“楼上雅间儿伺候！新到的上好花雕！配上咱家祖传秘方、十里飘香的招牌熏肉！那滋味儿，啧啧，皇帝老子闻了都得走不动道儿！”
“上…上点好的！”刀疤李一听“好的”，嗓门不由大了点，似乎想找回点面子，但瞥见陆九章平静的侧脸，声音又下意识矮了半截，“赶紧的，别磨蹭！”一夜奔波和恐惧让他急需点什么来填补空虚。他不由得想起先前陆九章在陈记米铺前精准算出利钱的事，心里暗忖：“这小子算账比老账房还毒，跟着他说不定真能活命。”
店小二那对招子，“唰”地一下，毒得很，瞬间就掂量出这伙人以谁为主，那贪婪算计的眼神在陆九章身上逡巡不去。
不多时，那“上好花雕”和“祖传秘制熏肉”就端上了桌。
陆九章眼皮一撩，心中冷笑。这黑店越是如此虚张声势，账目猫腻和见不得光的勾当就可能藏得越深，正好，他不仅要钱，更要线索。
“花雕”？那壶里盛的玩意儿，浑浊得跟阴沟水沤了三天似的！壶底沉着黑乎乎、黏答答的絮状物。一股子冲鼻的、齁死人的廉价红糖味儿，混着明显的木头渣子气直冲脑门！这玩意儿是酒？怕不是糖水掺了洗锅水再加点色素吧？成本控制“妙”到毫巅。
再看那“祖传秘制熏肉”。黑黢黢、油汪汪一大片。陆九章抄起筷子，用尖儿轻轻那么一戳——
“噗嗤！”一股子黑红黑红、带着强烈腥臊味的汁水，滋了出来！再看断面，哪是什么肉？分明是拿不知啥玩意儿用浓盐水泡发了，外面胡乱裹了层木屑烟熏料糊弄事！这“库存管理”烂得流脓！
刀疤李正仰脖子灌那“神仙酒”呢！辣得他直咧嘴，还梗着脖子嘟囔：“咳…够、够味！”旁边一个小乞丐，眼睛都饿绿了，死死盯着那盘“肉”，口水直流，脏兮兮的小手就要抓过去。
“慢着！”陆九章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小乞丐的爪子。他变戏法似的摸出半块能硌掉牙的粗粮饼，塞过去，声音带着冷嘲：“用这个，蘸点那‘琼浆玉液’，使劲儿…扯扯看。”
小乞丐懵懂照做。嘿！那浑浊粘稠的“酒”被硬饼一蘸，竟拉出缕缕黏糊糊、黑黢黢的长丝儿！连绵不绝，恶心至极！
“俺的亲娘咧！”刀疤李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胃里一阵翻腾，“这…这他娘的是酒？是蛛网熬的浆糊吧！拿这玩意儿糊弄你爷爷？！”
“哐当——！”后厨那油腻门帘被一只熊掌大手粗暴掀开！一个满脸横肉、壮硕的厨子，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刀冲了出来！围裙上沾着暗红污渍。小眼睛凶光爆射，声如闷雷：“哪个找死的鳖孙敢砸场子？老子给你放放血，做道新菜！”凶气腾腾！
陆九章眼皮都没抬，目光却精准落在那厨子过于鼓胀、油光锃亮的腰包上——那饱满程度，远超一个厨子该有的份例。更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厨子说话间右手不自觉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一颗油腻的木质钮扣，动作刻意而紧张，与其他钮扣的随意形成鲜明对比。
“呵，油水捞得挺足。”陆九章心中冷哼，前世抓“小金库”的本能苏醒。他并未直接发作，而是手腕一抖，几颗算珠悄无声息地滑至指尖，暗中蓄力。他慢悠悠晃了晃算盘，珠响清脆，带着金属寒意，刺破紧张空气。
“掌柜的呢？”陆九章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厨子的咆哮，“躲着算总账？还是等我用这算盘，亲自‘核算’一下你们店里的‘盈亏’？”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厨子变色的脸，嘴角勾起冰冷弧度：“我这算盘，不只会算钱。偶尔也算点别的…比如，算算你们家那位‘前任账房’，他那几根因为‘账对不上数’、‘亏空太大’被剁下来抵债的手指头…”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字字如冰珠砸地：“是不是…还吊在你们厨房后头…风干了当点缀呢？”
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如冰珠落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一股无形的、洞穿谎言与污秽的冰冷气场弥漫开来。这不是武力，而是属于顶尖“查账人”的、洞察一切阴暗后的绝对压迫。
“轰——！”这话如同炸雷，劈得那厨子浑身一僵！剔骨刀“哐当”脱手砸地！他脸上狰狞瞬间冻结，血色“唰”地褪尽，只剩惨白！小眼睛里凶光被骇然取代，活像白日见鬼！他慌得后退，腰间那鼓囊钱袋甩脱，“哗啦”一声，些零碎玩意儿散落一地，其中包括那颗他之前一直摩挲的油腻木质钮扣。
楼上，立刻传来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
“哎哟喂！误会！天大的误会啊贵客！”一个滚圆油腻的胖子，像个失控的肉球，“咕噜噜”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手忙脚乱擦着瀑布冷汗，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对着陆九章连连作揖，声音带上了哭腔。他过于肥胖的身躯在仓促下楼梯时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袖袋里几张皱巴巴的纸片飘落下来。
就在这一片狼藉混乱中，陆九章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颗滚落在地的、油腻的木质钮扣——那钮扣样式普通，但材质和做工却与厨子身上那件油腻粗布衫的其它钮扣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信物或容器。联想到厨子之前的异常举动，他脚尖看似无意地一拨，钮扣滚到脚边，拾起指尖微一用力，钮扣应声裂开，里面竟藏着一小卷被油浸透的薄绢！
薄绢上，两个重叠的印记赫然在目！
下方，是一个模糊但特征鲜明的墨色印记：一条断成两截、狰狞扭曲的蛟龙，龙爪断裂处，赫然标着一个陆九章在刀疤李讲述黑蛟帮沉船案时记下的特殊符号（一个扭曲的“沉”字）——黑蛟帮标记“沉没”货物的暗记！
而压在这墨色蛟龙印记之上的，是一个刺目的朱砂方印！印文虽被油污晕染模糊，但那独特格式、边缘纹饰，尤其是残留的“淮”、“引”、“销”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陆九章眼中！
“这朱砂印的格式…”陆九章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攫住了他，“极似原身记忆里那本账册的边缘！”念头刚起，尖锐的刺痛感猛地刺入太阳穴！碎片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来——户部清吏司那冰冷昏暗的档案库房！昏黄烛光下，年轻的户部吏员陆九章手指颤抖地翻动厚重账册，账册“江淮盐税”四字朱红大字的旁边，赫然盖着格式几乎一模一样的朱砂印！旁边蝇头小楷标注的船号、货物数量…与眼前残片上那黑蛟帮的沉船标记，严丝合缝！
而账册最后一页，是一滩尚未干涸的、刺目的暗红…濒死的窒息感、冰冷的恐惧、巨大的疑惑汹涌而来——
“江淮盐税…注销章？！”陆九章瞬间明悟，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头顶！原身最后经手核销的，正是这批被黑蛟帮“沉没”的江淮盐税！他发现了什么？账目不对？货物根本没沉？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里应外合、鲸吞国帑的惊天骗局？！
原来如此！原身陆九章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他是因为触及了这桩牵扯黑蛟帮沉船、江淮盐税核销的巨大黑幕，才被灭口的！而这悦来客栈的黑店，竟也与这黑幕牵连——这厨子，这钮扣，这密信…他们很可能在销赃，或在处理见不得光的“尾巴”！这黑店，恐怕不仅是销赃点，更是这条黑色链条上的一个信息传递和人员联络的节点。
查沉船案…就是查原身死亡的真相！查这黑店…就是撕开这庞大黑幕的一角！这已不仅仅是帮刀疤李脱困，更是他陆九章为原主、为揭开这腐败深渊，必须追查到底的生死局！
陆九章袖中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算盘珠，指节发白。那刺目的重叠印记，如同滴血的催命符，也如同指向深渊的路标。他的眼神，在震惊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算无遗策的寒芒。
“小店…小店本分经营，童叟无欺啊！”胖掌柜终于稳住球般的身形，哭丧着脸尖声辩解，声音抖得厉害，“这…这从何说起…陆…陆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他显然被陆九章瞬间变得极其可怕的眼神吓破了胆，瘫软在地，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惊恐地偷瞄着后厨方向，仿佛那里藏着比陆九章更可怕的东西。陆九章顺着他的目光瞥去，只见后厨角落油布遮掩下，似乎有一道低矮的暗门，门缝下隐约透出几道拖拽的痕迹和一丝微弱的铁锈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