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团的弟兄们!钉在这里!一步不退!”沈应时那因失血过多而虚弱嘶哑、却依旧带着铁石般意志的吼声,在枪炮的间隙顽强地响起。他不知何时竟拖着那条断腿,爬到了阵地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包上,背靠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用尽全身力气在呐喊。鲜血早已浸透了他下半身的军裤,顺着裤管不断滴落在身下的泥土里,形成一小片暗红的泥泞。每一次喊话都牵动伤口,让他脸色更加惨白一分,但他那双眼睛,却像烧红的炭,死死盯着前方汹涌的敌潮,成了这片炼狱中唯一不倒的旗帜!士兵们看着营长那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听着那不成调的嘶吼,一股混杂着悲愤和死志的力量在胸中炸开!濒临崩溃的防线,竟在这垂死者的呐喊中奇迹般地重新绷紧!
“锦哥!看那边!”王阿四脸上还糊着泪水和血污,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惊恐,指向阵地侧后方。李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沉!在教导团阵地右翼大约三百米外,几棵孤零零的龙眼树下,是教导团仅存的两门老旧山炮和那支小小的炮兵阵地。此刻,一小股极其悍勇的洪部士兵,约莫一个排的兵力,竟利用一道干涸的排水沟迂回渗透,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炮兵阵地侧翼!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个关键目标,正试图发起突袭!负责保护炮兵的步兵分队猝不及防,瞬间被猛烈的火力压制在阵地边缘,伤亡惨重。炮手们只能操起步枪和工兵铲,依托炮位绝望地抵抗,眼看就要被淹没!一旦这两门维系着最后火力支援的山炮被毁或被夺,整个教导团的阵地将彻底暴露在洪兆麟的优势炮火和步兵冲锋之下,万劫不复!
“营长!炮!我们的炮!”李锦朝着沈应时的方向嘶声大吼。沈应时也看到了这致命的威胁。他那张因失血而灰败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痛苦和更深的决绝。他猛地抬起没有受伤的手,那只手沾满了自己和他人的血污,食指如同烧红的铁钎,直直地、带着千钧之力指向摇摇欲坠的炮兵阵地,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李锦!带你们班——给我钉死在那儿!炮在,阵地在!炮亡——所有人,殉国!”这命令不是选择,而是将最后一丝生机押上的绝杀!
“三班!跟我来!”李锦没有任何犹豫,嘶吼着跃出掩体。王阿四愣了一下,随即抓起枪,连滚爬爬地跟上。十几个还能动弹的士兵,如同扑火的飞蛾,紧随李锦,冒着横飞的子弹,向那处即将失守的死亡角落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子弹啾啾地从身边掠过,打在泥土和石头上,溅起点点火星。李锦根本顾不上隐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死也要死在炮旁边!他看到蔡光举牺牲前高举军旗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脚下仿佛注入了一股邪力。一个敌人从沟渠里冒头举枪,李锦抢先扣动扳机!老套筒枪托重重撞在肩窝,那敌人应声栽倒。距离在飞速缩短!
五十米!三十米!炮兵阵地就在眼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教导团士兵被侧射的火力打倒。李锦一个侧扑翻滚,躲开一串扫射的子弹,顺势抓起地上一个阵亡士兵身旁的集束手榴弹(三枚绑在一起)!他看准了敌人最密集、正向炮兵最后掩体冲击的那一小股,用尽吃奶的力气,拉燃导火索,狠狠投掷过去!
“轰——!”一声远超普通手榴弹的巨响!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火焰和破片横扫而出!爆炸中心附近的七八个敌人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撕碎、掀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冲天而起!这枚集束手榴弹如同投入狼群的重磅炸弹,瞬间将这股凶悍的敌军炸懵了!攻势为之一窒!
“杀啊——!”李锦和幸存的七八个士兵如同出闸的猛虎,趁此机会猛地撞入了敌群!刺刀见红!李锦的刺刀狠狠捅进一个刚被震懵、正摇晃着脑袋的敌人胸膛,拔出的瞬间带出一蓬血雨。旁边一个敌人怪叫着挥枪托砸来,李锦不及收枪,猛地侧身用肩膀硬抗了这一下重击,剧痛钻心,同时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驳壳枪(从军官尸体旁捡的),顶着那敌人惊愕的肚子扣动了扳机!“砰!”沉闷的枪声,那敌人软软倒下。王阿四也红了眼,闭着眼睛,挺着刺刀,毫无章法地向前乱捅,竟也逼退了一个敌人。惨烈的白刃战在狭窄的炮兵阵地边缘爆发!教导团的士兵们用身体死死护住了那两门珍贵的山炮和幸存的炮手。
“快!装弹!给我轰掉那个机枪点!”一个满脸硝烟、胳膊上还淌着血的炮长指着远处一个正疯狂扫射、压制主阵地的敌军重机枪位置,对幸存的炮手嘶吼。炮手们如梦初醒,不顾身边还在进行的血腥厮杀,扑向炮位。清膛、装填、瞄准……动作因恐惧和紧张而变形,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轰!”一团橘红色的火球从炮口喷薄而出!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被硝烟笼罩的天空。几秒钟后,远处那个不断喷吐火舌的重机枪阵地连同旁边的土黄色军旗,被一团更大的火光和烟尘彻底吞噬!碎片和人体残骸高高飞起!教导团主阵地正面的压力骤然一轻!
炮声成了转折点。几乎就在教导团炮兵这拼死一搏的同时,淡水城方向也传来了嘹亮的冲锋号声!粤军张民达师的主力,终于从最初的混乱中稳住了阵脚,在击退了洪兆麟部的其他试探性攻击后,抓住时机,组织起了强有力的反突击!
无数灰色的身影如同苏醒的怒涛,从淡水城西门和城垣缺口处呐喊着涌出!他们不再溃散,而是汇成一股股锐利的锋矢,狠狠插向洪兆麟部因教导团顽强阻击而略显迟滞、侧翼暴露的进攻部队!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场力量的对比。洪兆麟部原本汹涌的攻势,如同撞上了坚硬的礁石,在教导团阵地前撞得粉碎后,侧翼又遭到了粤军凶狠的撕咬,顿时陷入了首尾难顾的困境。土黄色的浪潮开始变得混乱、迟疑,进攻的锐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军官们声嘶力竭的督战声再也无法阻挡士兵们后退的脚步。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杀死洪兆麟!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啊!”
教导团阵地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士兵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起刺刀,跃出掩体,向开始动摇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李锦拄着步枪,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土黄色的潮水在灰色怒涛的冲击下,终于开始崩溃、倒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却越抹越花。目光投向刚才浴血搏杀的炮兵阵地,那两门老旧的功臣山炮炮管还在袅袅冒着青烟,炮身旁边,倒伏着许多穿着灰色和土黄色军装的尸体,层层叠叠。王阿四瘫坐在一门炮的轮子旁,背靠着冰冷的铁壁,呆呆地望着天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布条。
沈应时营长依旧靠在那块青石上,头微微歪向一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两个卫生兵正手忙脚乱地试图为他那条几乎断掉的腿进行更有效的包扎。看到李锦望过来,沈应时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火焰,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枪炮声并未停歇,只是渐渐向东南方向的白芒花、平山一带转移、远去。洪兆麟的援兵败退了,但正如史书所载,他们并未被彻底消灭,只是退往了平山、白芒花一带重整。淡水城暂时保住了,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血腥,比之前更加浓烈粘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李锦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到阵地边缘。脚下是粘稠得几乎拔不动脚的暗红泥泞。他弯腰,从一具穿着土黄色军服、面容稚嫩的敌兵尸体旁,捡起一个几乎空了的子弹袋。里面只剩下两发黄铜子弹。他卸下自己打空了的老套筒弹夹,将这两粒冰冷的金属,一粒、一粒,缓慢而坚定地压入弹仓。咔哒。咔哒。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中,微弱却清晰地叩击着黎明。
东方的天际,被炮火染成暗红色的云层背后,一丝惨白的光正艰难地透出。这光,照亮了脚下被鲜血反复浸透的焦土,也照亮了更南方,通往棉湖、通往惠州、通往未知血海的无尽征途。淡水城只是第一个滴血的逗点,而洪兆麟的败退,也远非句号。李锦知道,校长蒋介石在常平站那为“前途艰难”而落的泪水,此刻才真正显出其千钧之重。他抬起沉重的步枪,冰冷的枪托抵住同样冰冷的肩窝,望向炮声消逝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