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噗……”沉闷而密集的子弹入土声在耳畔响起,宛如疾雨敲打湿透的帆布。城墙上,无数条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大地,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捷克式机枪特有的、如撕裂布匹般的急促扫射声,主宰了整个战场!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啾啾尖叫着,从头顶、身侧甚至胯下疯狂掠过,激起一串串泥土与碎石。李锦身边的身影不断有人猛地一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栽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即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无情地踩过或跨越。
“跃进!散开!别扎堆!”军官那凄厉的吼叫,在枪炮交织的喧嚣声中,仿若微弱的萤火之光。李锦几乎是靠着身体的本能,疯狂地重复着训练场上已演练过千百遍的动作——弓着腰,迅猛地向前冲刺十几米,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翻滚着寻觅任何一处哪怕微不足道的凹坑或者隆起当作掩护。他急促地喘息几口之后,再次咬紧牙关跃起冲刺。每一次扑倒,脸颊都会重重地砸在冰冷且坚硬、混杂着碎骨与黏腻血浆的泥地上;每一次跃起,双腿都似灌满了铅一般沉重无比。
在他前方冲锋的一个士兵,被城头射下的子弹击中后心,身体犹如被巨锤猛然砸中,向前扑倒在地,背上炸开的血洞瞬间将灰色的军装浸透。李锦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仅从那瘦小的身形判断,可能还是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孩子。他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只能强行压抑住呕吐的冲动,手脚并用地爬过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身体,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城墙上的守军火力实在太猛了!奋勇队被死死地压制在距离城墙不到二十米的一道浅沟里,难以再向前推进分毫。这里地势略低,暂时能够躲避直射而来的弹雨,但流弹依旧“嗖嗖”地从头顶上飞掠而过。浅沟里挤满了人,伤员的呻吟声、绝望的咒骂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李锦看到营长沈应时拖着一条被子弹打穿的腿……背靠沟壁,脸色惨白如纸,却仍在声嘶力竭地组织火力压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裤管和脚下的泥土。
“妈的!梯子呢?梯子怎么还没跟上来?”有人绝望地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恐惧。
“够不着!梯子短了!狗日的城墙太高了!”后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回答,那声音仿佛一把钝刀在人心上慢慢割着。
“炮兵!我们的炮呢?打准点啊!”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相互纠缠的时刻,一道身影突然从李锦身边跃起!是蔡光举!他高举着驳壳枪,清秀的脸庞上沾满了污泥,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同志们!不能停!停在这里就是等死!跟我冲!拿下城墙,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他嘶吼着,那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竟异常清晰,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话音还未完全消散,他已率先跃出浅沟,迎着如瓢泼般倾泻而下的弹雨,朝着城墙豁口的方向奋力冲去!
他的身影仿若一支刺向风暴的利箭,刹那间便吸引了城墙上密集如雨的火力。子弹“噗噗”地击打在他身旁的土地上,激起一团团浓密的烟尘。忽然,他身体剧烈一震,左肩胛处骤然绽开一团刺目的血花,强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可他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紧接着,腹部又有一团血雾炸开,李锦甚至能瞧见他军装的下摆瞬间被染成暗红,似有鲜血汩汩涌出。蔡光举的动作猛地变得僵硬,身体因痛苦而佝偻下去。
“党代表!”李锦与身旁几个士兵睚眦欲裂,失声惊呼。
然而,那佝偻的身影竟爆发出更为惊人的力量!蔡光举猛然挺直腰板,竭尽全力将手中那面已被子弹撕扯得满是破口、代表着连队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高高举起,奋力向前一挥!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吼,声音冲破了枪炮的轰鸣:“冲……啊!革命……胜利……”
这悲壮的一幕恰似投入油库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奋勇队员濒临崩溃的血性!“为党代表报仇!”“冲啊!”李锦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恐惧与迟疑在这一刻被燃烧殆尽!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端着刺刀,紧紧跟随那面摇摇欲坠却依旧指向城墙的旗帜,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身边无数身影同时跃起,汇聚成一股决死的洪流!
城墙上,守军显然被这不要命的冲锋震慑了片刻,火力出现了短暂的迟滞。
“轰!轰!”恰在此时,教导团那两门山炮再次发出怒吼。这一次,炮弹精准地砸在了城墙豁口附近。砖石混合着人体残骸被炸得冲天而起,豁口在烟尘中似乎扩大了一些。
“机不可失!冲进去!”李锦嘶吼着,和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士兵踩着被炮弹震松的碎石和滚烫的砖块,手脚并用地向那道象征着死亡或胜利的豁口攀爬。豁口内,几个惊慌失措的陈军士兵正试图用刺刀和步枪封堵,脸上写满了恐惧。李锦第一个爬了上去,甚至来不及站稳,身体就顺着豁口内侧的碎石斜坡滚了下去。落地瞬间,他下意识地一个翻滚卸力,抬头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正朝着他的面门捅来。那陈军士兵的脸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变形。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李锦几乎是以一种训练中从未有过的狼狈姿势,猛地向侧面翻滚躲闪,同时手中的老套筒凭着感觉狠狠向前一捅。
“噗嗤!”一种令人牙酸的、刺穿皮革和血肉的触感顺着枪托传来,滚烫粘稠的液体溅了他一脸。他甚至没看清刺中了哪里,那士兵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捂着肚子倒了下去。豁口处,更多的奋勇队员如同下饺子般涌了进来。刺刀碰撞的铿锵声、垂死者的哀嚎、愤怒的吼叫瞬间填满了这狭窄的空间。城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教导一团、二团的主力部队如同决堤的洪水,呐喊着冲进了淡水城。
城内的巷战短暂且血腥。陈军残部失了城墙的依靠,士气刹那间土崩瓦解,像没头的苍蝇胡乱奔窜,很快就被分割,要么被歼灭,要么被俘虏。上午八点左右,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被插上了淡水城头。欢呼声在残垣断壁之中响起,那声音疲惫又嘶哑。
李锦背靠着一段被炮火熏得漆黑的断墙,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手中的步枪沉重得几乎拿不稳,刺刀尖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他的脸上、手上、军装上,满是干涸的泥浆与发黑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战友的,还是他自己的。过度紧张之后的虚脱感如潮水一般涌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刺激着他脆弱的喉咙。
王阿四拖着一条受伤的胳膊,踉踉跄跄地找到李锦,一屁股瘫坐在他身旁,脸上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巨大的茫然。“锦哥……我们……赢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神空洞地望着满目疮痍的城墙和城下那片尸横遍野的开阔地。那里,曾经和他们并肩高歌的同学,此刻已变成冰冷僵硬的躯体。教导一团伤亡数十人,军官伤了六人,沈应时营长重伤,还有蔡光举党代表……李锦的目光落在那面被小心翼翼收起的、染满鲜血的残破军旗上,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史书上那句“被誉为黄埔军校牺牲第一人”的冰冷记载,此刻被蔡光举腹部涌出的温热鲜血和那声穿透战场的“冲啊”具象化,沉重得令人窒息。
后方临时指挥所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被压抑的哭声。士兵们低声议论着:“听说了吗?校长……在攻城之前,因为火车机车故障又缺煤,在常平站耽搁了,想到前路艰难,急得当场就落泪了……”
李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也许是吧。但此刻他心中翻涌的,是陈赓大将多年后那句饱含血泪的战场箴言:“枪声一响,再好的应对方案作废一半。”书本上那些运筹帷幄、壮怀激烈的谋划,在真实的血肉磨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黄埔生的鲜血,浸透了淡水城墙的每一块砖石,也铸就了这支新生革命军队最残酷的基石。
淡水城头硝烟还未散尽,城外又隐隐传来了沉闷的炮声——洪兆麟的援兵终于到了。粤军张民达部已在城外与其交火,枪炮声再次激烈起来。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关于“棉湖”和“何应钦”的议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李锦挣扎着站起身,捡起脚边一支沾满泥污的步枪,卸下空弹夹,摸索着把仅剩的几发子弹一粒粒压入弹仓。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中格外清晰。他抬头望向南方,越过破碎的城墙垛口,灰蒙蒙的天空下,是广袤而未知的东江大地。海丰、陆丰、棉湖、惠州……这条用青春和热血铺就的东征之路,才刚刚启程。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硝烟与血腥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脚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手中的枪,沉重而冰冷。然而,历史的车轮,已被这淡水城下的惨烈牺牲撬动,正带着不可逆转的势头,向着北伐的烽火,隆隆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