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肯定的答复,夜枭卫老者心中稍定,但姿态放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轻,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村长大人,您行善积德,容我等借宿已是天大的恩情。只是……这船行墨泮河,湍急难测,仅靠几根竹篙实在难以驾驭。不知……不知村里可有闲置的船桨?能否……再行个方便,求借几副?待我等到了商阳城,定当设法偿还!”
“船桨?” 卧蚕村村长闻言,布满沟壑的脸上非但没有为难,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皱纹,却透着一股老狐狸般的狡黠。他慢悠悠地“嘿嘿”一笑,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目光扫过夜枭卫众人身上那虽染血污却依旧透着精良质地的制式盔甲和腰间的佩刀佩剑。
“船桨嘛,村里倒是有一些。” 村长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算计几乎要溢出来,“都是村里汉子们自己砍木头削的,粗笨是粗笨了些,但结实好用。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更盛,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年头,啥东西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船桨不能白给,对吧?”
夜枭卫老者心头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陪着小心问道:“村长大人所言极是。不知……您老的意思是?”
“呵呵,” 村长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码头显得格外刺耳。他抬手,枯枝般的手指毫不客气地虚点着夜枭卫众人身上的装备,“我看诸位军爷这一身行头……沉甸甸的铁疙瘩,还有那些明晃晃的刀啊剑的,赶路也是累赘。这样吧!你们把身上这全套的盔甲,连同这些兵器家什,都留下来,给咱们村子。” 他顿了顿,仿佛在施舍天大的恩惠,“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也弄不到好铁。这些东西,正好让村里的铁匠融了,打几把锄头镰刀,或者修修船钉、补补犁铧,也算是物尽其用,帮了咱村里大忙了!如何?”
“这……” 夜枭卫老者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对方这要求,简直是趁火打劫!盔甲兵刃,乃是军士安身立命、征战沙场的依仗,更是身份的象征。尤其对于夜枭卫这种隐秘部队,失了制式装备,如同拔了牙的老虎,不仅战力大损,身份也彻底暴露。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脸上却还得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不敢流露出半分怒意。眼前这位笑眯眯的老村长,其难缠程度远超他的预估。两个在尘世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凑在一起,哪有什么温情可言,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无声地计算着得失,衡量着谁能从对方身上榨取更多的好处。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拉扯。夜枭卫老者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顺从:“此事……关系重大,非小老儿一人可决断。请村长大人稍待片刻,容我去与……与弟兄们商量商量。” 他刻意用了“弟兄们”这个词,试图在弱势中保留一丝体面和凝聚力。
卧蚕村村长那双精明的老眼在夜枭卫老者脸上转了一圈,仿佛早已看穿他内心的挣扎和无奈。他脸上那副“通情达理”的笑容纹丝未动,只是微微颔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嗯”,算是默许了。那神情,分明是十拿九稳,笃定这群走投无路的残兵,最终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他这看似“公平”实则苛刻无比的条件。
夜枭卫的老者刚把村长那近乎勒索的条件——用所有人身上的盔甲兵器换取几副船桨——低声说完,压抑的船舱内瞬间如同投入了一颗火星的炸药桶!
“什么?!!” 一个满脸横肉、脾气火爆的汉子猛地一拍船舷,震得小船都晃了三晃!他双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如同炸雷般咆哮道:“他娘的!那老棺材瓤子竟敢打我们装备的主意?!放他娘的狗臭屁!这些盔甲刀剑,哪一件不是工部登记造册、刻着编号的官家精铁?!私自处置军械,尤其是登记在册的精铁装备,那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当工部那些老爷们是吃干饭的?一旦发现我们这些‘阵亡’之人的装备,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破村子里,都不用等外教杀来,朝廷的捕快衙役就能先把我们锁了去,在菜市口砍了脑袋挂城墙上示众!到时候,咱们死都死得窝囊,还得连累家人!”
“老刘说得对!” 旁边一个面容愁苦、眼神阴郁的瘦高个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吃了败仗,丢了铸源镇,咱们夜枭卫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回了衙门,一顿申饬板子都是轻的!现在倒好,连吃饭保命的家伙都要双手奉送给外人?这不是自己把脖子往铡刀底下送吗?在铸源镇跟外教拼刀子战死,好歹算个为国捐躯的烈士,死了还能给家里挣点抚恤。可要是因为倒卖军械被朝廷明正典刑活活打死……那算什么?贼配军!死了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我宁可死在铸源镇的城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轻、脸上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的队员,声音不高却带着点实际的考量:“老队长,各位兄弟,话虽如此……可眼下能活着逃出来,已经是老队长料事如神,加上老天爷开眼了!你们想想,当时铸源镇乱成一锅粥,所有的马匹车驾都被那些狗官和乱兵控制着,要不是老队长提前弄到了船,咱们现在早就成了河里喂鱼的尸体了!还谈什么装备?”
他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再说了,朝廷那边,恐怕早就把咱们的名字都写在阵亡名册上了!谁还管咱们是死是活?不如……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把这些累赘的铁疙瘩换了船桨,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卸甲归田,当个平头百姓,安安稳稳种地算了!总好过提心吊胆地回去领死吧?”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丝对平凡生活的向往,也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