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潼关城内,一片死寂。
太守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陆瑁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合眼了,那双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
他面前的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小旗。代表赵广和无当飞军的黑色小旗,被孤零零地困在一处峡谷模型里,周围,是十几面代表钟会部的白色小旗,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而在更广阔的区域,代表曹休十五万主力的旗帜,却一面也没有。
这才是最致命的。
“咚、咚、咚。”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陆瑁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统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他将碗放在桌上,看着陆瑁疲惫不堪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碗粥往前推了推。
“丞相,吃点东西吧。”
这两天,赵统也像是被抽走了魂,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丞相比他更难。他只是一个兄长,而陆瑁,是整个大汉的主帅。
陆瑁没有看那碗粥,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钉在沙盘上那个代表“葫芦谷”的角落。
“赵统,你说,赵广现在在做什么?”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赵统的身子僵了一下,低声道:“广弟他……自幼便随父亲习武,性格坚韧,他一定能撑住。”
“是啊,他能撑住。”陆瑁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我怕,是我撑不住了。”
他拿起一枚白色的小旗,在葫芦谷外围比划着,“钟会这小子,每天让人往谷里射一轮火箭,不为杀伤,只为烧掉他们的干粮,消耗他们的饮水。同时,再派人到阵前劝降,扰乱他们的军心。这一手,阴毒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关内的将士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看着。自己的袍泽被围,主帅却按兵不动……再这么下去,不用魏军来攻,我们自己就要乱了。”
赵统默然。他知道,陆瑁说的是事实。这两日,他巡视军营,已经能感受到那股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躁动。
就在这时,一阵微不可查的,如同夜枭般的叫声,从书房外院的角落里传来,三长两短。
陆瑁和赵统的身体同时一震!
这是影卫专用的联络信号!
陆瑁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也顾不上了,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如鬼魅般闪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蜡丸封口的细小竹筒。
正是影六。
他身上沾满了露水和泥土,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山林草木的潮湿气息,但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陆瑁一把抓过竹筒,用指甲飞快地划开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卷被卷成细棍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借着灯火,目光飞速地扫过。
赵统紧张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陆瑁的表情,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发生了数次变化。从紧张,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看到了棋盘的终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将那张纸条攥在手心,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畅快,和一种对对手的极度欣赏!
“好一个曹休!好一个老狐狸!竟然跟我玩起了‘瞒天过海’和‘金蝉脱壳’!”
赵统一头雾水:“丞相,到底……到底怎么回事?找到曹休了?”
“找到了!也等于没找到!”
陆瑁将那张纸条递给赵统,自己则快步走回沙盘前,双手在沙盘上飞快地移动着,嘴里念念有词。
“钟会的补给线,影六跟了整整两天,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条补给线,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而且走的全是崎岖难行的小路。运粮的士卒,个个精悍无比,警惕性极高,根本不是普通的辅兵。”
赵统看着纸条上的记录,也是眉头紧锁。
陆瑁的手指在沙盘上重重一点,点在了弘农郡西北,一大片连绵起伏的深山老林之中。
“影六截了一辆空车,在车轴的夹缝里,发现了这个。”
陆瑁从怀里,又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粒比米粒还小的,黑褐色的东西。
“这是‘桐油铁屑’。”陆瑁将那东西捻在指尖,“是维修重型攻城器械时,才会用到的特殊混合物。寻常军中,根本不会配备。”
“攻城器械?!”赵统惊呼出声,“难道……曹休他……”
“没错!”陆瑁的眼中精光爆射,“他根本就没打算在潼关跟我们死磕!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长安!”
他拿起一把代表魏军主力的大旗,没有插在潼关以东,而是狠狠地,插在了沙盘上另一处,让赵统眼皮狂跳的位置——黄河岸边的风陵渡!
“曹休这个老狐狸,他根本就没走寻常的官道!他明面上让邓艾的五万大军陈兵关前,吸引我们所有的注意力。暗地里,却亲率十五万主力,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秘密北上,从风陵渡,渡过黄河,进入了河东地界!”
陆瑁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令人心惊胆战的弧线。
“他要绕一个大圈,从黄河北岸,经蒲坂津,绕过潼关天险,直接从我们意想不到的北面,杀入关中平原,直扑长安!”
赵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是一个何等疯狂,何等大胆的计划!
如果不是影六发现了蛛丝马迹,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休的大军恐怕已经兵临长安城下了!到那时,留守长安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整个关中,将彻底沦陷!
“那……那钟会……”赵统的声音都在发颤。
“钟会就是他抛出来的,第二个诱饵!也是一道保险!”陆瑁冷笑道,“钟会的作用,一是围困赵广,把我们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南边。二来,他掐断了我们所有向东、向南的侦查路线,为曹休主力的秘密转移,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一环扣一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高明!实在是高明!”陆瑁忍不住赞叹道,“这盘棋,下得漂亮!”
赵统此刻已经完全被这个惊天的阴谋给震住了,他喃喃道:“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立刻派兵去蒲坂津拦截吗?”
“拦截?来不及了。”陆瑁摇了摇头,“而且,为什么要拦截?”
他看着赵统,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近乎妖异的笑容。
“他曹休想绕路,想偷袭,想给我来个中心开花。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
陆瑁走到那面巨大的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了“长安”两个字上。
“他不知道,长安,从一开始,就是我为他准备的,一座巨大的……坟墓啊!”
“他不是想进来吗?”
陆瑁的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那我们就把门开得大一点,扫干净地,敲锣打鼓,欢迎他进来!”
“传我将令!”陆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陡然变得无比洪亮。
“明日一早,大开关门!全军……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