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计策,环环相扣,精妙绝伦,足以载入兵书,让后世兵家顶礼膜拜。但你忽略了整个棋局中,最不确定,也是最致命的一个因素。”陆瑁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敌军统帅的位置。
“人心。或者说,是邓艾之心。”
陆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你以为,曹休是此战的主帅,但真正的威胁,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征西将军,邓艾。当年庞士元也曾败于他手。”
陆瑁的目光,重新落回诸葛瞻身上,变得无比锐利。
“一个能让庞士元都感到棘手的敌人,你觉得,他会看不穿一场‘假装’的败退吗?瞻儿,战场之上,最难伪装的,就是士气!一支军队的溃败,那种混乱,那种绝望,那种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的崩溃,是任何演技都模仿不出来的!”
“你所谓的‘有序撤退,边打边退’,在邓艾眼中,只会是四个字——欲盖弥彰!”
“他会立刻识破我们的计策,非但不会深入,反而会稳住曹休,步步为营,将计就计。到那时,我们潜伏在秦岭的主力,和远在武关的魏延将军,就成了两个暴露在外的活靶子。整个计划,将彻底破产!我大汉,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姜维脸上的兴奋之色,彻底凝固了。蒋琬、费祎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计划最致命的漏洞。
是啊,敌人不是傻子。尤其是,当敌人是邓艾的时候。
诸葛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引以为傲的完美计策,在陆瑁对人性的深刻剖析面前,竟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滩上堆砌城堡的孩子,而陆瑁,则指出了那即将到来的,名为“现实”的巨浪。
“那……那该如何是好?”少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陆瑁看着他,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教诲。
“所以,这个计策想要成功,其前提,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那支充当诱饵的部队,不是假装大败。而是要打一场,真真正正的,惨烈的败仗!”
“轰——!”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仿佛有惊雷炸响。
打一场……真正的败仗?
这是什么意思?用上万大汉精锐将士的性命,去演一场戏给邓艾看?!
“丞相,万万不可!!”
“丞相!”蒋琬和费祎也瞬间想通了此中关键,两人脸色煞白,异口同声地疾呼,“此举……此举与自断臂膀何异?军心若崩,国本动摇啊!万万不可!”
太极殿上,一片死寂之后,是剧烈的骚动和无法抑制的惊骇。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陆瑁,却笑了。
那是一种,超脱了个人荣辱,看透了生死胜负的,平静而又悲壮的笑。
“只要能赢,”他环视着一张张惊骇的脸,轻轻说道,“只要能换来曹休二十万大军的全军覆没,我陆瑁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姜维,扫过蒋琬,最后,落在了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少年身上。
“只是,可惜了……”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伤感,“可惜了那些要跟着我去的将士们。这一战,他们中的大半,要永远地,留在那片土地上了。”
“跟着……你?”刘禅从龙椅上霍然站起,他终于明白了陆瑁话中的含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丞相,你……你要亲自……”
陆瑁转过身,对着刘禅,缓缓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陛下。”
他抬起头,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此战,臣,非去不可。”
“第一,普天之下,只有我陆瑁,右丞相,亲自率军,却被打得一败涂地,狼狈奔逃,邓艾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会认为,是我陆瑁骄兵轻敌,才遭此惨败。换做任何一个将军,哪怕是伯约,他都会心生疑窦。”
“第二,这一场‘可控的惨败’,是整个计划中最难的一环。既要败得真实,败得惨烈,让邓艾深信不疑;又要败而不溃,在最关键的时刻,收拢残兵,聚沙成塔,化作一把反击的尖刀。这其中的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放眼满朝,除了我,无人能做到。”
“第三……”陆瑁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决绝的悲壮,“这个毒计,是臣想出来的。以万千将士的性命为诱饵,此等伤天害理之罪,当由臣一人,一力承担!臣将亲自带领他们,走向那片死亡之地。若胜,臣与幸存的将士们,共享荣光;若败,臣当为第一个死在阵前的枯骨,以谢天下!”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姜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陆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这个世界上,确实只有陆瑁,才有资格,有能力,去执行这个魔鬼般的计划。
蒋琬和费祎,两位老成谋国的重臣,此刻也是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来。他们明白,这是为了大汉的未来,所必须付出的,最惨痛的代价。
而那个代价的化身,就站在他们面前。
诸葛瞻呆呆地看着陆瑁的背影,那不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而像是一个,即将走上祭坛的,悲壮的祭品。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兵法,什么是真正的权谋。
兵法,不是纸上谈兵的智力游戏。
它的每一个字,每一笔,背后都沾满了淋漓的鲜血和真实的生命。
他今天所学到的这一课,比过去三个月,甚至比他一生所读的任何兵书,都要来得深刻,来得……残酷。
陆瑁最后看向了龙椅上,那个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的年轻天子。
他知道,最后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陛下。”陆瑁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像是在交代后事。
“此战之后,无论成败,臣陆瑁之名,必将毁于一旦,此战过后我必卸任右丞相之职。同时此战胜,则史书会记我为‘用兵酷烈,不恤士卒’的酷吏;此战败,则为‘轻敌冒进,断送国运’的千古罪人。”
“但,大汉,必将因此获得新生。”
“届时,朝堂需要新的支柱,来抹平这场战争留下的创伤。”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诸葛瞻,“思远,今日虽显稚嫩,但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臣之子陆岳,性情沉稳,可堪一用。陛下与公琰、文伟、伯约诸公,君臣一心,共创大汉真正的盛世。如此,臣随退出中枢,亦无憾矣!”
刘禅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长坂坡的火光中,那个年轻的身影和赵云一同,将他从乱军中救出。
成都城托孤时,先帝握着他的手,让他“视丞相如父,视陆瑁如兄”。
南征凯旋之日,也是这个男人,跪在殿下,主动请求罢免自己,只为成全他这位天子的“仁德”……
陆瑁于他,是臣,是姐夫,是救命恩人……是他生命中除父亲、相父和子龙叔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现在,这个人,要他亲手,将他送上死地。
“不准……”刘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嘶哑,“朕不准!朕……朕绝不拿先生的性命,去赌这一场国运!”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瞬间红了。
“大汉可以不要这场大胜!可以再等十年!二十年!但朕,不能没有丞相!”
帝王失态,泪洒当庭。
然而,陆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动摇。
“陛下,您是天子。”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天子,当以社稷为重,非一人之安危。臣之生死,轻于鸿毛。大汉之存亡,重于泰山。”
“若陛下今日因一己之私情,而错失此天赐良机,他日有何面目,去见高皇帝?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万民?”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柄柄重锤,敲击在刘禅的心上。
他,没有选择。
作为刘禅,他可以哭,可以不舍。
但作为大汉的天子,他必须……下令。
良久,良久。
刘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里面所有的软弱和情感,都已被一种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陆瑁的面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亲自为陆瑁,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
“丞相……”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此战,拜托了。”
他从腰间,解下了那枚象征着天子亲临,可以节制全国兵马的……天子龙纹玉佩。
“持此佩,如朕亲临。”
他将这枚冰冷而沉重的玉佩,亲手,放进了陆瑁的手中。
“朕,在长安,备下庆功酒,等丞相……凯旋。”
陆瑁紧紧地握住了那枚玉佩,玉佩的冰凉,仿佛一直沁入了他的心底。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看了一眼那满是泪痕的年轻脸庞。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重重地,对着刘禅,对着这大汉的江山社稷,深深一揖。
而后,他毅然转身。
那袭紫色的丞相朝服,在空旷的大殿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殿外那片未知的,充满了死亡与鲜血的未来。
他的背影,在所有人的眼中,是如此的孤独,又是如此的……伟岸。
诸葛瞻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在心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声地呐喊着:
“陆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