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皇宫,大殿。
那封轻飘飘的信笺,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像一片落入死水潭的枯叶,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刘禅那句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座大殿,彻底沸腾了。
“大将军……薨了?”
“不可能!前几日不还说大将军威震华夏,连战连捷吗?”
“那信使不是说光复了东三郡?是捷报啊!怎么会……”
哭喊声、质疑声、惊呼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团嗡嗡作响的巨大噪音,几乎要将大殿的穹顶掀翻。文武百官,乱作一团。有的老臣,当场便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有的武将,涨红了脸,一把揪住身边同僚的衣领,大声咆哮着“此乃谎言!定是曹魏的奸计!”;更多的,则是面无人色,手足无措,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六神无主。
李越跪在地上,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冲击,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看着眼前这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此刻却如同菜市场里被惊扰的鸡鸭,只觉得一阵荒谬与悲凉。
“肃静!都给朕肃静!”
龙椅之上,刘禅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咆哮。
他的脸,白得像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眼中满是泪水与恐惧。他哪里还有半分天子的威仪,分明就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这声咆哮,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殿内的混乱,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
“报——!!”
又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殿外传来,声音比之前的李越,还要惊惶,还要绝望!
一名守卫剑阁的烽火台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身上的甲胄,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与泥土,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断了。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扑倒在大殿中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那句足以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话。
“陛……陛下!剑阁……剑阁失守了!!”
“司马懿的大军……已经……已经过关了!!”
如果说,关羽的死讯是将大汉的擎天之柱砸断。
那么,剑阁的失守,就是将一把烧红的钢刀,直接捅进了大汉帝国的心脏!
“嗡——”
这一次没有了嘈杂的议论,没有了混乱的哭喊。
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那一刻,惊愕、恐惧、茫然、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形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那名刚还在咆哮着“此乃谎言”的武将,此刻张大了嘴巴,双目圆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还在老泪纵横的老臣,此刻连哭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名报信的斥候,浑浊的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空洞。
剑阁……那可是剑阁啊!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府之国咽喉!
司马懿的大军,不是在汉中吗?不是在和丞相与中都护的大军对峙吗?他们是怎么……飞过秦岭的?
无数个疑问,在众人的脑海中盘旋,但没有一个人能想明白。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完了。
成都,已经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龙椅上传来。
刘禅双眼翻白,竟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吓昏了过去。
“陛下!”
“快!快传太医!”
刚刚有所平息的场面,再次乱成一锅粥。宦官、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冲上龙椅,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
然而,这一次,百官之中,却无人再理会龙椅上的天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地盯着殿门之外。仿佛下一刻,那面目狰狞的魏军,就会挥舞着屠刀,冲杀进来。
“逃……快逃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崩溃了,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哭喊。
这声喊,像是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惧。
“对!出城!快出城!往南边跑!”
“我家在城西,还有密道……”
“完了……全完了……蜀道难,这下是插翅也难飞了……”
大殿之上,帝国的股肱之臣们,此刻抛弃了所有的体面与尊严,有人想往外跑,有人瘫软在地,有人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
整个成都朝堂,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彻底崩溃了。
“都给我站住!”
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竟是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侍中董允,排开众人,走到了大殿中央。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刻却是面色铁青,双目赤红。
“国难当头,尔等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反如丧家之犬,成何体统!”
他指着那几个已经跑到殿门口的官员,厉声喝骂:“跑?你们能跑到哪里去?出了这成都城,天下之大,还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吗?”
被他这么一喝,众人稍稍冷静了一些,但脸上的恐惧,却丝毫未减。
一名官员颤声说道:“董侍中,非是我等贪生怕死……只是,剑阁已破,魏军朝发夕至,我等……我等又能如何?难道坐在这里,等死不成?”
“等死?”董允冷笑一声,“大将军尸骨未寒,丞相和中都护尚在前线为国奋战!他们哪一个,想过等死?”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地说道:“丞相的大军,就在秦岭!他们才是帝国最后的希望!”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殿内众人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
对啊!
他们还有丞相和中都护!
“来人!”董允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对殿前武士下令,“备最好的千里马!选最精锐的骑士!立刻出城,去追丞相和中都护的大军!告诉他们!就说成都危急!剑阁已失!请他立刻回师救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告诉他们,不用管汉中了!什么都不用管了!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能回来!”
“还有!”董允转向另一名将官,“立即关闭四门!全城戒严!组织城中所有青壮,上城协防!府库之中所有的钱粮、兵甲,全部拿出来!告诉城中百姓,想活命的,就拿起刀,跟魏军拼了!”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而果决。
在这满朝文武都已魂不附体的时刻,这位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的侍中,竟是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强行将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稳住了片刻。
很快,一名背负着令旗的骑士,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从一片混乱的成都城中,冲出了南门,向着北方的崇山峻岭,卷起一道烟尘,狂奔而去。
他的身上,背负着一座都城,一个帝国的最后希望。
他,必须跑赢时间。
跑赢那支已经越过剑阁天险,正向成都步步紧逼的,死亡大军。
秦岭古道,黑色的行军长龙,如同一道沉默的闪电,劈开了群山的寂静。
陆瑁的马,跑在队伍的最前端。他已经三天没有换过坐骑了,而身下的战马,神骏的西域良驹,此刻也已口吐白沫,脚步虚浮。
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的身后,一万名精锐的汉军将士,同样在挑战着人类体能的极限。他们丢弃了笨重的甲胄,只穿着轻便的皮甲,手中的兵刃,因为日夜兼程的急行军,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浸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中都护!”张翼策马追了上来,他的声音因为缺水而嘶哑,“将士们……快到极限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到了汉中,就要先垮了!”
陆瑁勒住缰绳,大军缓缓停下。他回过头,看着那一张张沾满尘土的年轻面孔,看着他们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传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全军,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埋锅造饭。”
“一个时辰后,继续进军。”
“是!”张翼如蒙大赦,立刻传令下去。
士兵们几乎是立刻瘫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些人甚至连动都懒得动,直接从怀里掏出干硬的麦饼,就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凉水,胡乱地啃咽着。
陆瑁翻身下马,没有去休息。他走到一块山岩旁,从怀中掏出那副小小的,早已被磨得光滑的沙盘。
他蹲下身,开始重新推演。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们已经深入秦岭腹地,距离汉中南郑,不过两日路程。可这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甚至,连魏军的斥候,都少得可怜。
这不符合司马懿的作风。
那个老狐狸,狡诈多疑,步步为营。即便他认为汉军已经大乱,也不可能如此疏于防范。除非……
除非他的主力,根本就不在汉中!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陆瑁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如果司马懿不在汉中,他会在哪里?
他为什么要放弃汉中?
放弃汉中,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除非……他有了一个比占据汉中,更有价值,也更疯狂的目标!
一个让他不惜赌上一切,也要达成的目标。
陆瑁的目光,在那小小的沙盘上,疯狂地扫视着。他的视线,越过汉中,越过阳平关,向南,再向南……
最后,定格在了那两个字上。
剑阁!
不可能……
陆瑁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
司马懿疯了吗?
他要绕过自己和丞相的五万大军,用一支孤军,去偷袭剑阁?
这需要多大的胆子?
这又需要一条,多么隐秘,多么不为人知的道路?
米仓古道!
这个几乎已经被废弃的名字,瞬间从陆瑁记忆的深处,跳了出来!那是当年张鲁用以联络巴蜀的密道,崎岖难行,早已荒废多年,几乎无人知晓!
司马懿……他竟然找到了这条路!
他不是要看自己的笑话,他不是在汉中等着自己。
他是要……掏自己的老家!
“噗——”
陆瑁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洒在那副沙盘上,将那代表着成都的棋子,染得一片猩红。
“中都护!”
“中都护您怎么了!”
身边的吴班和张翼大惊失色,连忙冲上来扶住他。
“我没事……”陆瑁摆了摆手,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哈哈……哈哈哈哈……”陆瑁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又疯狂,眼中甚至笑出了泪水。
“司马懿……好一个司马懿!”
“你赢了……这一局,是你赢了……”
吴班和张翼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中都护,像是中了邪一般。
笑声戛然而止。
陆瑁猛地推开二人,他冲到那匹正在吃着草料的战马前,一把夺过马槽里的豆子,狠狠地塞进自己的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因为塞满了食物而含糊不清,但那股决绝的意志,却穿透了一切。
“全军转向!!”
“目标,成都!!”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悲伤,没有时间去懊悔。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司马懿赛跑!
他要在司马懿攻破成都之前赶回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就在这时。
“报——!!”
远处的山道上,一个黑点正以一种不要命的速度向这边狂奔而来。
那是一名汉军的骑士,他背上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坐骑,在冲到阵前时,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口鼻喷血,竟是活活跑死了!
那名骑士,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但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地冲到陆瑁面前。
“中……中都护……”他掏出怀中那封被汗水浸透的告急文书,声音嘶哑而又绝望。
“成都……急报!”
“剑阁……已失!!”
轰隆!
天空之中,仿佛响起了一声闷雷。
虽然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当这六个字,真正从别人口中说出时,那种山崩地裂般的冲击力,还是让陆瑁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他身后的吴班、张翼,以及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将士,全都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剑阁……失守了?
那……那成都……
“中都护!”那名骑士哭喊着,抱住了陆瑁的大腿,“董侍中让小人告诉您……不用管汉中了!什么都不要了!请您……请您立刻回师啊!”
“回师……”陆瑁喃喃自语,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他已经看不见的天空。
他仿佛能看到,成都城下,那黑压压的魏军。
能看到,城墙之上,那一张张绝望而又期盼的面孔。
能看到,那个名叫刘禅的天子,和他那群惊慌失措的臣子。
陆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他无法呼吸。
“全军听令!!”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响彻山谷的咆哮。
“向南!向南!!”
“不惜一切代价!!”
“日夜兼程!!”
“跑步回援成都!!”
“违令者——斩!!”
“掉队者——斩!!”
“挡我者——斩!!”
他一连吼出三个“斩”字,声音中,带着血的嘶吼,和彻底的疯狂。
说完,他一把推开那名骑士,翻身上了张翼的战马,猛地一夹马腹,第一个,向着来路,向着成都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那一万名早已精疲力竭的汉军将士,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与绝望后,也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保卫成都!!”
“保卫陛下!!”
“杀光魏狗!!”
他们扔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扔掉了锅碗瓢盆,甚至扔掉了多余的衣物!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
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