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浸透了西城郡的每一寸土地。血腥味与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战争的独特气息。城头之上,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关平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的脚下,是尸山血海。他的身后,是那面迎风招展的“汉”字大旗,以及无数臂缠白布、眼神空洞的荆州将士。他们胜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完成了对东三郡的征服,也完成了对父亲亡魂的第一次祭奠。但胜利的喜悦,却比凛冬的寒风还要冰冷。
关平的目光,越过连绵的群山,望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北方,关中平原的方向,那里有丞相与陆军师率领的北伐主力,他们正焦急地等待着这扇“生门”被打开的消息。另一个方向,则是东南,遥远的成都,那是大汉的国都,是皇权的所在,也是他那尚不知情的母亲与妹妹的家。
“来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两名矫健的斥候,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张俭,李越。”关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属下在!”二人齐声应道。
关平从怀中取出两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信。他将其中一份,递给左首的张俭。
“张俭,你,即刻北上,翻越秦岭,用最快的速度,将此信交到丞相与我妹夫中都护陆瑁手中。”他的手,在递出信件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你要告诉他们,东三郡已尽归我手,司马懿后路已断。然后……然后告诉他们,我父……”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足以撕裂心脏的剧痛再次袭来,但他强行压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父关羽,已于上庸城下,为国捐躯。”
张俭接过密信的手,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关平,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作为关羽的亲兵,这个消息对他而言,不啻于天崩地裂。
“少……少将军……”
“执行命令!”关平的吼声,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出鞘的利刃。
“遵命!”张俭猛地一咬牙,将那份重于泰山的密信揣入怀中,重重叩首,而后转身,如一支离弦之箭,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的使命,是为一场伟大的胜利报捷,也是为一位军神的陨落报丧。
关平转向另一名传令兵,李越。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丝,但那份悲伤,却愈发浓重。
“李越,你的路,更远,也更……难。”他将另一份密信递过去,“你需即刻南下,渡过汉水,沿金牛大道,返回成都。将此信,亲手呈送陛下。同时……”
李越,这位同样坚毅的汉子,此刻也已是泪流满面。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封信,仿佛接过的,是整个荆州军团的哀伤。
“属下,李越,便是死在路上,也一定,将信,送到!”
说罢,他也转身,决绝地,奔向了那茫茫的夜幕。
两名信使,如同两颗,承载着不同命运的流星,划破了黑暗,奔赴向,即将被这惊天动地的消息,所震撼的大汉帝国。
与此同时,汉中。
与西城那悲壮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司马懿的军营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狂热的躁动。
放弃汉中,放弃所有即将到手的战果,这个命令,在最初,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当司马师,那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用他那冰冷而又充满魔力的声音,描绘出“奇袭剑阁,兵临成都”的宏伟蓝图时,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一种,被点燃的,赌徒式的疯狂。
他们本就是一支孤军,一群被抛弃在敌人腹地的死士。
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在死前,拉着整个蜀汉帝国一同陪葬?!
“烧!全都烧掉!”
司马懿站在高处,冷漠地看着
自己的士兵,将那些缴获的堆积如山的粮草、兵甲、辎重,付之一炬。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照出他那双,重新燃起,勃勃野心的鹰眼。
反攻上庸,是求生。奔袭成都,是求胜。
他的儿子司马师,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却也可能通往天堂的大门。
他司马懿,一生隐忍,但隐忍,不是怯懦!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爆发出最致命的一击!现在就是那个时刻!
“父亲。”司马师走到他的身边,递上了一份斥候刚刚绘制的简易地图。“通往剑阁的所有小路都已经探明。沿途只有一些小型的关隘与村寨,守备极其空虚。”
“很好。”司马懿,接过地图,目光却落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
“师儿,”司马懿,缓缓开口,“你,怕吗?”
“怕?”司马师反问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为何要怕?此战若胜,父亲将立下不世之功,一战便可覆灭蜀汉,名垂青史。我司马家,也将成为大魏无可撼动的第一门阀。”
“那,若败呢?”司马懿,问。
司马师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向那被火焰映红的南方天空。
“若败,我等三万将士与这汉中之地,一同化为焦土。从此世上再无司马懿,也再无司马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
“但,孩儿以为,用区区三万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覆灭敌国的机会。这是天下间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司马懿,闻言久久不语。
最终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不愧,是我司马懿的儿子!”
他猛地,转身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南方!
“传我将令!全军,轻装出发!”
“目标,剑阁!”
“三日之内,我要在剑阁的城楼上,看到我大魏的龙旗!”
三万魏军,如同一条挣脱了枷锁的黑色巨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燃烧的汉中城,一头扎进了那通往蜀汉腹地的茫茫群山之中。他们放弃了所有生还的希望,只为了那一个足以颠覆天下的疯狂目标。
秦岭古道,汉军中军大帐。
夜,已经很深了。
但,中军大帐内,依旧灯火通明。
诸葛亮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坐在主位上,脸色苍白如纸。他面前的炭火,烧得正旺,但似乎依旧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帐内的寂静。他连忙用丝帕捂住嘴。当丝帕拿开时,上面又多了一抹刺目的殷红。
陆瑁坐在他的下首,眉头紧锁,目光死死地钉在面前那副巨大的沙盘之上。
沙盘上汉中盆地的地形,一览无余。一颗黑色的棋子被牢牢地钉在“汉中”的位置。而在它的东、西、北三个方向,都被无数红色的棋子层层包围。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陆瑁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因为过度焦虑而产生的疲惫,“司马懿,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我们回援的先锋部队,最多五日,便可抵达汉中。届时便可与文长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只可惜……”诸葛亮,叹了口气,声音虚弱,“我军粮草,已近告罄。否则只需围而不攻,不出半月司马懿便会不战自溃。”
“是啊,”陆瑁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虑,“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就看……就看,岳父大人那边能否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
提到关羽,陆瑁的心中又泛起了那股莫名的不安,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这时。
“报——!!”
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呐喊。
一名亲兵快步跑了进来神色激动。
“启禀丞相,军师!上庸方向有紧急军情!”
“什么?!”
陆瑁第一个站了起来!
诸葛亮那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来了!
是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消息!
很快一个风尘仆仆几近虚脱的身影被带了进来。
正是星夜兼程的张俭。
他一进大帐,便看到了诸葛亮与陆瑁,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张俭……奉关平少将军之命……参见,丞相!参见,中都护!”
“快起来!”陆瑁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快说!东三郡,战况如何?!”
张俭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份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密信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与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
“大捷!!”
“我军……已于三日前,尽复东三郡全境!”
“上庸、房陵、西城,三郡皆已光复!”
“魏将申耽、孟达、夏侯德战死!”
“司马懿,通往中原的所有退路,已被我军彻底截断!!”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整个大帐之中轰然炸响!
成功了!
“好!好!好!!”
陆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案几之上!
诸葛亮那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他挣扎着站起身,看着那份捷报眼中泪光闪烁。
“云长……不负我所望!不负先帝所托啊!”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喜悦达到顶点的瞬间。
陆瑁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祥。他看到了张俭,那虽然在报捷,却满是泪水的脸。他看到了张俭手臂上那一抹刺眼的白色,那是孝布。陆瑁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在这一刻化作了冰冷的现实。
“你……你臂上,为何戴孝?”他的声音干涩而又艰涩。
帐内,那刚刚还沸腾的气氛瞬间凝固。
诸葛亮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张俭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丞相!中都护!!”
“我家将军……我家将军他……”
“他在亲自率军攻打上庸城门之时……不幸被流矢射中……已……已于城下羽化归天了!!”
“嗡——”
陆瑁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下一阵尖锐的轰鸣。
他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张俭。
岳父……
那个高傲的威严的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老人……
那个天神一般的,不败的武圣……
死了?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噗通”一声。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种迟来的心如刀绞的剧痛,终于将他彻底吞噬。
“岳……父……”
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正在被撕裂的心脏挖出来。
“云长——!!”
另一边诸葛亮,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呼!
他与关羽,虽性格不合,偶有政见之争。但那是一同追随先帝,从一无所有到开创帝业的手足兄弟啊!
是他可以放心将整个荆州托付的擎天之柱啊!
如今这根柱子塌了!
巨大的悲痛与胜利后,又急转直下的,巨大刺激如同两柄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那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上!
他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
“噗——”
一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浓稠的鲜血从他的口中狂喷而出!
他那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丞相!!”
“中都护!!”
整个大帐,瞬间乱作一团!
亲兵,侍卫,医官,蜂拥而上。
胜利的喜悦,在短短的一瞬间,便被死亡的巨大阴影所彻底笼罩。
汉军的两大支柱一个战死沙场。
一个生死不知。
大汉帝国的命运,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风雨飘摇之中。
而在遥远的成都。
那座依旧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繁华都城还不知道。
一场足以颠覆国祚的巨大风暴正在从两个方向同时向它席卷而来。
那个名叫李越的信使已经渡过了汉水。
而那支由司马懿父子率领的三万将士也已经消失在了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