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瑁和他谈话后的当天下午,一艘悬挂着东吴大都督令旗的快船,便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江夏港。船上,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只有陆逊一人,立于船头。江风猎猎,吹动着他儒雅的长袍,也吹乱了他那颗,早已不再平静的心。
他没有选择等待三日。因为他知道,他弟弟陆瑁抛出的,是一个他,乃至整个东吴,都无法独自承受的重量。此事,必须,也只能,由江东的最高主宰——吴王孙权,亲自决断。
船行如飞,日夜不休。陆逊一路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不断向后倒退的江岸。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陆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那份属于兄弟的温情,与那份属于敌帅的冰冷,如同两条毒蛇,在他的心中,反复噬咬,让他寝食难安。
两日后,快船抵达建业石头城。陆逊没有片刻耽搁,甚至未曾返回自己的府邸,便直接策马,亲自前往巍峨的建业王宫,面见吴侯。
吴王宫,孙权,这位碧眼紫髯的江东之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一柄新得的宝剑。
当听闻大都督陆逊,不经传召,星夜来见时,他先是一愣,随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知道,若非军情紧急到了极点,以陆逊那沉稳如山的性情,绝不会如此“失仪”。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在书房,等待着自己最倚重的这位肱股之臣。
当陆逊推门而入,带着一身的风尘与难以掩饰的疲惫,出现在他面前时,孙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伯言,何事如此惊慌?”孙权放下宝剑,沉声问道。
陆逊没有行那些繁文缛节,他只是对着孙权,深深一揖,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凝重的语气,说道:“主公,臣弟陆瑁……来了。”
“陆瑁?”孙权眉头一皱,“蜀汉的那个中都护?他带了多少兵马?竟敢犯我江夏?”
“不。”陆逊缓缓摇头,眼中,是无尽的苦涩,“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只有一人,一骑,一枪。”
孙权闻言,更是惊疑不定。
陆逊没有再做任何铺垫,他将自己与陆瑁在书房内的那场对话,从最初的兄弟叙旧,到最后的图穷匕见,一字不漏地,全部复述给了孙权。
他详细地描述了陆瑁那两个,非生即死的选择。
“……以黄河为界,共分之。”
“……先,踏平江东!”
当陆逊说完这一切,整个南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死活地,聒噪着。
孙权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疑,到中途的愤怒,再到最后的,冰冷。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团,足以将人焚烧成灰烬的,帝王之怒!
“好……好一个陆子璋!”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柄刚刚还在他手中把玩的宝剑,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以为他是谁?苏秦张仪吗?竟敢孤身一人,便想在我江东,玩这合纵连横的把戏!他将我孙权,将我江东数十万将士,视作何物!”
“来人!”孙权怒吼道,“传我王令!命江夏守将,立刻将那陆子璋,给我就地擒下!”
然而,陆逊却并没有动。他只是抬起头,迎向孙权那暴怒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道:“主公,不可。”
“为何不可!”
“因为,他敢来,便已算准了,我们,不敢动他。”陆逊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主公,子璋此人,谋定而后动。他所言,句句是威胁,但句句,也都切中了我江东的要害。关羽,尚在荆州。我军若动子璋,关羽必起倾国之兵,水陆并进。届时,就算我们能守住江夏,整个江东的西线,也必将,再次陷入一片火海。”
“更何况……”陆逊顿了顿,说出了最让他忌惮的一点,“为了杀一个陆瑁,而让我江东,陷入无休止的内乱与恐慌之中,值得吗?”
孙权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陆逊,那双碧眼中,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属于君主的理智所取代。
他知道,陆逊说的,都是对的。
这个局,从陆瑁踏入江夏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成了一个死局。
杀,杀不得。
赶,赶不走。
唯一能做的,便是……坐下来,谈。
“唉……”
许久,孙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颓然地,坐回到了王位之上,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伯言,你……让孤,颜面何存啊……”
陆逊跪倒在地,叩首道:“主公,臣,无能。但此事,已非臣一人,所能决断。它关乎我江东的国运,关乎我孙氏的百年基业。臣恳请主公,明日,召开朝会,集思广益,共商对策!”
孙权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准了……”
第二日,建业,太初宫,朝议大殿。
江东朝堂之上,掀起了自夷陵之战以来,最大的一场轩然大波!
当孙权将陆瑁的“两个选择”,公之于众时,整个大殿,瞬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油锅,彻底炸开了!
文武大臣,意见不一。激烈的争吵,甚至,盖过了殿外夏日的雷鸣。
以大将朱桓为首的“鹰派”,首先发难。
朱桓,字休穆,乃江东宿将,性情刚烈,作战勇猛。他一步踏出,声如洪钟:
“大王!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想我江东,带甲之士数十万,战船数千艘!自先主公讨逆以来,何曾受过如此胁迫!那陆瑁,不过一黄口孺子,竟敢孤身一人,便对我江东,下此战书!若不将其擒来,碎尸万段,我江东武将的颜面,何在!大王的天威,又何在!”
“朱将军言之有理!”另一员大将全琮,亦是满脸愤慨,“他陆瑁,有何底气,敢言‘踏平江东’?依臣之见,此乃虚张声势,恫吓之言!我们只需将计就计,先擒下陆瑁,再发兵,直取荆州!一雪昔日之耻!”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武将们,个个热血沸腾,纷纷附和。他们认为,陆瑁和蜀汉,太过分,简直是欺人太甚!
然而,以太傅张昭为首的“元老派”,却立刻泼上了一盆冷水。
张昭,字子布,乃江东两代元勋,为人持重,思虑深远。他拄着鸠杖,颤巍巍地走出,声音,虽苍老,却无比清晰:“大王,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匹夫之勇,可逞于一时,却不可,用于国之大事。”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朱桓等人,缓缓说道:“陆瑁,固然狂悖。但,其言,却非虚言。老臣敢问,若我军,真的擒了陆瑁,关羽,会否出兵?”
“他敢!”朱桓怒道。
“他为何不敢?”张昭反问道,“关羽此人,一生傲上而不忍下,爱卒而骄士大夫。陆瑁,既是其女婿,又是其同袍。我军若动陆瑁,无异于,触其逆鳞!届时,他必起荆州之兵,与我军,死战到底!那,正中了曹魏的下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加现实,也更加屈辱的方案。
“老臣以为,蜀汉如今,复雍凉,克长安,定南中,其势,已远胜于昔日。其北伐之心,更是路人皆知。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与其,与蜀汉交恶,不如……连魏抗蜀!”
“连魏抗蜀?!”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不错!”张昭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曹魏虽是国贼,但,其国力,终究强于蜀汉。我江东,若想自保,唯有,在魏、蜀之间,寻求平衡。如今,蜀强,则我等,当助魏。待将来,魏强,则我等,再助蜀。如此,方能,让我江东,立于不败之地!”
张昭的这番话,代表了江东,一大批士族元老的心声。他们不关心谁是正统,只关心,江东的基业,能否,万世长存。
就在两派,争执不下之时,丞相顾雍,终于开口了。
顾雍缓缓出列,先是对着孙权,一揖到底,然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大王,张太傅之言,乃老成谋国之论。然,雍,以为,尚有不妥之处。”
“曹魏,乃篡汉之国贼。我江东,虽偏安一隅,却终究,亦是汉臣。与贼为伍,名不正,则言不顺。此其一。”
“其二,曹魏与我江东,亦有宿怨。合肥城下,我数万将士之血,尚未干涸。此时联魏,无异于,与虎谋皮,焉知那猛虎,不会反噬?”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逊。
“大都督,方才言,陆瑁,给出了两个选择。依雍之见,我们,或许可以,考虑,第一个。”
“什么?!”满朝皆惊!
顾雍却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继续说道:“答应陆瑁的条件,共分天下!”
“陆瑁之言,虽是威胁,却也,道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若能与蜀汉,东西并进,则曹魏,必将首尾不能相顾!待到功成之日,我江东,坐拥扬、徐、青、豫四州之地,划黄河而治,与那蜀汉,形成南北对峙之势,岂不比今日,在这江东一隅,仰人鼻息,要强上百倍?”
顾雍的这番话,充满了宏大的战略构想,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一时间,大殿之上,三种声音,交织碰撞。
主战派,要的是,尊严。
联魏派,要的是,生存。
而联蜀派,要的是,未来!
孙权看着下方,争得面红耳赤的群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始作俑者。
“伯言。”
他缓缓开口。
“你的,意见呢?”
瞬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逊的身上。他们知道,这位大都督的意见,将是,最终的,决定。
陆逊缓缓地,走出队列。他先是对着三派的领袖人物,分别,行了一礼。然后,才对着孙权,躬身说道:
“主公,三位大人之言,皆有其理。但,他们,都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就是,我们现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凝重与……决断。
“陆瑁,既然敢来。那么,无论我们选哪一条路,他,都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我们,只能,在他给出的两条路中,选一条,对我江东,伤害最小,而利益,最大的。”
“联魏抗蜀,看似稳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关羽的十万大军,就在我们的卧榻之侧!我们,等不到曹魏的援军,便已先要,与那‘武圣’,拼个,你死我活!”
“所以……”
陆逊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他早已知道的,唯一答案。
“臣,以为。当,答应陆瑁。”
“先,稳住蜀汉。再,静观其变。”
“至于,那‘共分天下’的盟约,是真是假,待将来,北伐功成之后,再由,我江东的,刀与剑,来亲自,验证!”
这,是一个,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
孙权听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愤怒与屈辱,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深沉与……杀机。
“好。”
他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传孤王令。”
“备最高礼节,三日后,孤,将亲自,前往江夏。”
“会一会,这位,替他兄长,也替孤,做出选择的,大汉中都护!”
王令一下,便再无更改的余地。群臣,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只能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朝会,就在这样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散了。
然而,当百官退去,大殿之内,只剩下孙权与陆逊二人时,孙权却并没有立刻离去。他走下王座,来到陆逊的面前,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不甘与……一丝,不易察察的,探寻。
“伯言,这,真的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吗?”
陆逊知道,这才是吴王真正想问的话。朝堂之上的决断,是给外人看的姿态;而此刻,才是君臣二人,真正剖心置腹的时刻。
“回主公,”陆逊的神情,依旧凝重,但眼中,却多了一丝,深不可测的谋虑,“在明面上,是。我们必须答应陆瑁,必须摆出与蜀汉同心同德,共伐曹魏的姿态。这,是为了安抚关羽,安分守己,更是为了,让陆瑁,能活着,离开江东。”
“但,在暗地里……”陆逊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孙权的眼中,精光一闪!
陆逊缓缓地,将他心中,那早已盘算好的、真正的应对之策,全盘托出。
“主公,陆瑁之盟,乃阳谋,亦是死局。我们无法拒绝,便只能,虚与委蛇。同时,臣也认为,当立刻派遣密使,知会魏主曹丕,表达我江东的善意。”
“嗯?”孙权示意他继续。
“我们可以告诉曹丕,蜀汉可以北伐,我江东,亦会出兵,以作响应。但,我军的真实意图,并非攻城略地,而是,牵制。但是我军,真有实力,一举突破曹魏的合肥一线吗?答案是否定的。曹休可不是善茬,张辽虽逝,但满宠、文聘等人,皆是百战名将。合肥防线,固若金汤。这一点,我们知道,曹丕,更知道。”
陆逊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一切,都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所以,我们可以向曹丕,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我军出兵,不过是迫于蜀汉压力的,无奈之举。我江东,无意与大魏,死战到底。如此,曹丕便会明白,他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蜀汉。”
“届时,他必将集结全国精锐,在关中、中原一线,与诸葛亮、陆瑁的主力,进行一场决定国运的死战!而我们,则可以在合肥一线,‘攻’而不‘破’,作壁上观。”
这番“两面三刀”的计策,让孙权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但他,依旧有疑虑。
“可万一……蜀汉真的势如破竹,击溃了曹魏呢?”
“主公放心,”陆逊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而且我料定,蜀汉一旦北伐,荆州的关羽军团,必然不会冒进。”
“为何?”
“因为,信任,早已荡然无存。”陆逊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他们不仅要防着北方的曹魏,同时,还会防着我们。毕竟,当年吕都督白衣渡江的教训,还在前面。”
“那一战,虽然吕都督最终中了陆瑁的空城计,被俘,但,‘背盟’这根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蜀汉君臣的心里。尤其是关羽,他一生高傲,此番奇耻大辱,他岂会忘记?所以,就算陆瑁与诸葛亮的主力,在北方打得天翻地覆,关羽也必然会,留重兵于江陵,死死地,盯住我们。他,不敢动,也不舍得动。”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平衡。”陆逊的声音,充满了自信,“蜀汉主力,被曹魏主力,牵制于北方;关羽军团,被我江东,牵制于荆州。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这,正是我江东,最需要的——时间!”
“只要我们,能为江东,争取到三五年的安稳发展。待到魏、蜀两国,拼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之时,才是我江东,真正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最佳时机!”
这番话,如同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孙权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被迫入局,却能在瞬息之间,反客为主,为江东,谋划出一条生路的陆逊,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欣赏与……庆幸。
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位,算无遗策的大都督。
“好……好!好一个‘虚与委蛇,静观其变’!”孙权忍不住,抚掌大笑。那份被陆瑁压制下去的帝王豪情,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重重地,拍了拍陆逊的肩膀。
“伯言,有你,孤,无忧矣!”
“此事,就按你说的办!你,立刻去安排,与曹丕的密使。至于江夏那边……”
孙权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孤,会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远道而来的,大汉中都护。”
“孤,会给他,一个,他最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