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血腥味混着黄河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隋军士兵沉默地打扫着修罗场,刀刃撬开僵死的手指收缴兵器,草草掩埋堆积如山的尸骸。
偶尔有重伤未死的夏军发出微弱的呻吟,立刻引来补刀的寒光。
“将军!这里还有个活的!像是条大鱼!”几个隋军士兵费力地掀开几具叠压的战马尸体,露出了下面被压得半死不活的刘黑闼。
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额角被火枪铅弹擦过,血肉模糊,半边脸糊满了泥浆和血污,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死死瞪着围上来的隋兵。
他挣扎着想摸腰间的断刀,却被一名士兵眼疾手快地用长矛杆重重压住手腕。
“老实点!败军之将!”
消息很快传到杨勇所在的临时高台。杨勇正俯瞰着这片被他一手扭转的战场,龙袍下摆沾染了点点暗红。
罗士信持枪侍立一旁,年轻的脸上既有初经大战的凝重,也有大仇得报后的些许茫然。
尉迟恭提着滴血的铁鞭大步走来,声音洪亮:“陛下!逮着刘黑闼那厮了!硬气得很,还在骂娘!”
杨勇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哦?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魁梧的隋军架着几乎无法站立的刘黑闼,拖到杨勇面前数丈处,用力一掼。
刘黑闼闷哼一声,挣扎着半跪在地,努力昂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像刀子一样剜向杨勇。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亡命的狠劲,喊道:“杨勇!要杀便杀!给老子来个痛快的!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只恨没能亲手砍下你的狗头,为我死去的弟兄报仇!”
“放肆!”尉迟恭怒目圆睁,刚鞭扬起就要抽下。
“敬德。”杨勇轻轻抬手制止。
“哼!”尉迟恭朝着刘黑闼瞪了一眼,缓缓地放下钢鞭。
他缓步上前,停在刘黑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窦建德麾下最勇猛、也最桀骜的大将。
龙袍上精致的刺绣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与刘黑闼满身的血污泥泞形成刺目对比。
杨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刘黑闼,你悍勇有余,却不知天命,不识时务。窦建德割据河北,名为反隋,实为祸民之贼。朕提王师,吊民伐罪,此乃大义所在。你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实乃逆天而行,自取灭亡。”
刘黑闼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溅落在杨勇脚前的泥土上。
他反驳道:“呸!成王败寇,少给老子扯这些狗屁大义!老子只认手里的刀,胯下的马!今日落在你手里,算老子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老子投降?做梦!”
周围的隋将闻言无不怒形于色,程咬金更是气得哇哇大叫:“陛下!这厮冥顽不灵,留他作甚!让俺老程一斧子劈了他,祭奠死难的弟兄!”
裴行俨、单雄信等人也纷纷请命诛杀此獠。
杨勇却并未动怒。他注视着刘黑闼那双燃烧着不屈与仇恨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刚烈。
他微微抬手,压下众将的喧哗,目光深邃如渊。
杨勇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的骨头倒是挺硬啊。杀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朕今日不想杀你。”
此言一出,不仅刘黑闼愣住了,连周围的隋军将领也露出错愕之色。
尉迟恭急道:“陛下!此獠凶顽,留之必为后患,还请速除之!”
杨勇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目光越过刘黑闼,投向北方洺州的方向,那是窦建德的老巢。
“后患吗?他不算,窦建德也不算……”
现在在杨勇的心中,窦建德也好,宇文化及也罢,都不过是丧家之犬。
李唐才是杨勇的心头大患。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刘黑闼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朕留你一命,刘黑闼。让你亲眼看着,看着窦建德如何覆灭,看着朕如何将河北重新纳入大隋版图,看着你口中所谓的‘大业’,是如何在朕的煌煌天威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决断:“朕要你活着,活到那一天,活到洺州城破,活到窦建德跪在朕面前的那一刻!让你亲耳听听,他临死前的哀鸣,是否还如你今日这般硬气!让你亲眼看看,何谓天命所归!何谓——正统!”
“正统”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黑闼的心上。
他浑身剧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羞辱和绝望。
杨勇不仅要他的命,更要彻底碾碎他的信念和骄傲!
让他作为一个失败者,一个见证者,眼睁睁看着自己效忠的一切化为齑粉!
这比杀了他,痛苦千百倍!
“杨勇!你…你好毒啊…”刘黑闼嘴唇哆嗦着,因失血和愤怒而脸色惨白如纸,最终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押下去!好生看管,别让他死了!”杨勇冷冷地下令,不再看那瘫软如泥的躯体。
他转向李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指向北方:“战场留给后续人马打扫!传朕旨意,除必要留守部队,其余各部,即刻整军!目标——洺州!朕要一鼓作气,犁庭扫穴,拿下河北!绝不给窦建德半点喘息之机!”
“末将遵旨!”李靖、尉迟恭、裴行俨等将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乘胜追击的烈焰。
沉重的战鼓再次擂响,穿透血腥的空气,疲惫的隋军士兵闻令,强打精神,迅速集结列队。
伤者被扶下,战旗重新擎起,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染血的泥土。
杨勇翻身上了亲兵牵来的御马,罗士信紧随其后,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皇帝的敬仰和对下一场战斗的渴望。
夕阳沉入太行山巨大的阴影中,只余下天边一抹凄艳的血红。
隋军主力如同一条苏醒的黑色巨龙,沿着黄河北岸,向着窦建德溃逃的方向,滚滚压去。
马蹄声、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卷起漫天征尘,将黎阳津的尸山血海,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