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复慢慢往前走。
刚弯下腰,后背的伤就像被钝刀割着,猛地一抽,手顿在半空,指节攥得发白。
好容易捡起块炸碎的窑砖,砖边锋利,指尖瞬间被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混着窑灰凝成暗红的点。
他没在意伤口,只盯着砖角——那上面粘了点没烧透的黑布角,摸起来糙得磨指腹,织法和杨明之前找的残渣一模一样,都是双经双纬的桑麻。
他挪到王石面前,捡起那个散落的布包。
先在衣襟上擦了擦布上的灰,才把布包和砖上的布角并在一起比对。
“李侍从,”曹复说话时,后背的疼顺着脊椎往上窜,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字字砸得实,“您看这布。”
“王石包硫磺粉的,是普通粗麻布。可窑砖上、通风口堵的,是双经双纬桑麻。”
“这料子,寻常工徒攒半个月工钱也买不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孟忠身后的随从,像扫过一排沉默的陶俑。
“而且我记得,孟家矿场和工坊的仆役,工服就是这料子。”
孟忠喉结狠狠滚了两滚,指节无意识摩挲着马鞭柄,木头的纹路被磨得发亮。
他身后的随从,有人悄悄扯了扯衣襟,眼神发慌——他们身上的衣裳,确实大多是这种细密的桑麻,是孟家特供的工服。
曹复又开口,语气平得像潭静水,却透着冷意:“王石一个普通工徒,哪来的孟家特供布料?还正好用去堵通风口?”
“要是他自己干的,为啥不用包硫磺粉的粗布?”
风卷着窑灰吹过,带着硫磺的刺鼻味,没人接话。
孟忠的脸,比刚才又白了三分,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小痕。
李卫的眼神瞬间尖了起来,像出鞘的短刀,直盯着孟忠:“孟管事,这事你看……”
孟忠慌了神,狠狠瞪了眼地上的随从,又对着李卫和曹复拱手,声音软了大半:“李侍从,安国君,这事我回去必查!”
“要是真有孟家的人胆大妄为,我绝不姑息!定把主犯绑了,送公室发落!”
曹复心里门儿清。
就凭王石的口供和一块布角,动不了孟忠——孟家在鲁国盘根错节,没铁证,不过是打草惊蛇。
“既然如此,就劳烦孟管事了。”曹复转头对李卫说,“李侍从,先救伤员,清工坊,看看还有没隐患。”
“至于王石……”他瞥了眼瘫在地上的人,“暂且押起来,交公室审讯。”
李卫点头,立刻吩咐兵士做事。
孟忠不敢多留,带着人悻悻走了。
临走前,他看曹复的眼神,阴得像要下雨,淬着毒似的。
工坊里的混乱慢慢散了。
硝烟味还飘着,混着细碎的哭腔——几个工徒收拾残局时,一边捡陶片一边抹眼泪,指尖被碎片划出血也顾不上擦。
石砚抱着墨轩,要去找医者。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额角滚着冷汗,却还死死攥着块陶片,递向曹复:“安国君……您的陶片,我没丢……”
陶片带着少年的体温,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
曹复接过,指尖的糙感混着暖意,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下,闷得发沉。
他摸了摸墨轩烧焦的头发,声音压得很低:“好孩子,先治伤,别硬扛。”
他望着炸塌的龙窑,后背的疼又开始钻心。
这不是冲他一个人来的。
是挑衅鲁公的权威,也是拆鲁国工坊的规矩。
孟家……真就为了个工正之位,敢冒这么大险?还有那纯度极高的硫磺粉,是谁给的?
鲁国这潭水,比他想的要深多了。
炸窑的事,像块石头投进曲阜城的湖里,溅起满城议论。
酒肆里,伙计擦着碗边念叨;隔壁卖菜的老妇,给人称菜时也压低声音:“听说没?安国君的窑炸了,伤了好些人……”
曹复得卧床养伤。
鲁公派了宫中医者来,还赐了上好的药膏,冰凉的膏体抹在背上,能压下几分灼痛。但底下的风波,半点没停。
工坊重建归杨明管。
石砚几乎寸步不离守着曹复,每次医者换药,他都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差点把旁边的药碗捏翻。
“安国君,这事就这么算了?”石砚递水时,气呼呼的,腮帮子鼓着,“孟忠那厮,明眼人都看出来是主使!推个替罪羊就想糊弄?”
曹复趴在榻上,后背的清凉药膏慢慢渗进皮肤。
思绪倒比平时更清透,只是动一下,腰侧的牵扯痛就钻得人发麻。
“孟忠是管事,未必是主谋。”他顿了顿,抬手按了按腰侧的伤处,“就算是,没铁证动不了他。孟家在鲁国经营了几代,关系网密得像蛛网。君上信我,也得权衡朝局。”
他想起爆炸前的细节,眉峰蹙紧:“而且这事不对劲。想教训我、让我丢脸,办法多的是,何必用炸窑这么冒险的?还有那硫磺粉,王石一个工徒,弄不到那么纯的。”
这时杨明从外面进来,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手里的陶片哗啦啦晃了晃,险些撒在地上。
他脸上满是疲惫,眼窝发青,眼里却亮着点光,像藏着簇小火苗。
“安国君,您猜我在废料堆找着啥?”他摊开手,掌心是几块碎陶片,陶片内壁沾着点淡红色的粉,像掺了朱砂的细沙。
曹复示意他拿近些。
指尖沾了点粉,捻了捻——颗粒像细沙似的硌指腹,暗红里还掺着土黄,带着股淡淡的矿渣味。
“像是辰砂粉。”杨明声音压得极低,怕被外人听见,“纯度不高,混着矿渣。咱们工坊不用这东西,烧陶用不上。”
“还有这陶罐碎片,质地糙得很,不是咱们工坊烧的,倒像城外野窑的便宜货,一摔就碎。”
辰砂这东西,孟家矿场确实有。
可出现在炸窑的废料堆里,就太蹊跷了。
“野窑的罐子,装着孟家的辰砂……”曹复皱着眉,指尖反复捻着辰砂粉,“像是有人故意留的,又想撇清关系。”
石砚凑过来,手指戳了戳陶片,指甲缝里的窑灰蹭在上面,留下黑印,挠着头嘟囔:“这玩意儿能干嘛?难道炸窑还用来画符?”
曹复心里猛地一动。
硫磺、辰砂……都是方士炼丹常用的东西。
是牵扯到方士了?还是有人故意用这两样东西,混淆视听,把水搅浑?
他指尖的辰砂粉没捻净,凑近鼻尖轻嗅——除了矿渣的土腥味,还裹着点极淡的硝石味,像雨天里墙根泛的潮碱气,若有似无。
他忽然想起之前去孟家矿场查勘时,管事曾递过矿渣样片:孟家矿的辰砂渣更细,掺着青灰色燧石粒,而眼前的渣子是土黄色,倒像是城西废弃老矿的料子。
“石砚,”他抬眼,指腹还沾着暗红粉末,语气笃定,“你去工坊账房跑一趟,问问近半个月有没有人采买过城西老矿的矿渣。”
石砚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若矿渣不是孟家矿的,那用野窑罐子装,就是想既扯出孟家名头,又故意掩盖真正的矿料渠道。
这背后的人,比孟忠想得更深,也更狠。
“杨工丞,”曹复转向杨明,“再去搜搜工坊周围。王石平时待的地方,还有废料堆附近,看看有没别的可疑东西,哪怕是半块碎布、一粒异土,都带回来。”
杨明应了声,转身往外走。
门帘被风晃得“啪”地响,带进一阵混着窑灰的凉意——吹得榻边药草篮里的艾叶草,轻轻动了动,淡苦的香气漫开来,压下了些许硫磺的刺鼻味。
曹复趴在榻上,后背的疼还在隐隐作祟,可眼底的光却越来越亮。
这炸窑案,远没结束。
那点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硝石味,像一根细针,挑开了更深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