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斜挂,风裹着山凉气扑在鹅山堡石墙上,扬起细尘子,混着桑皮浆的涩味,钻进鼻腔里刺得人发痒。
曹复蹲在储粮陶瓮边,指尖敲了敲瓮口的桑皮浆——昨夜封的早干透了,硬得跟青石板似的,“砰砰”响。
指尖传来的硌痛感,让他悬着的心踏实了大半。
后背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是昨天搬瓮时扯的。
粗布衣蹭过结痂处,又痒又涩,他手抬到半道想挠,又猛地缩回去——怕碰掉痂皮,再添新伤。
“曹哥!石砚哥回来了!”
李岩的喊声从入口传过来,带着跑岔气的颤音。
他拎着空竹篮,跑得跌跌撞撞,裤脚沾了满腿草屑,蹭得小腿发红。
慌里慌张间差点撞在石墩上,赶紧伸手扶住墙,竹篮“哐当”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他、他身上全是泥,看着跑了好远的路!”
曹复猛一起身,后背的疼让他龇牙咧嘴,手忙撑着陶瓮才没晃倒。
石砚去探宋兵踪迹,这都两个时辰了,早让人悬着心。
他快步往入口走,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刚到石墙下,就见石砚扶着长矛挪过来。
甲胄上沾着湿漉漉的黄泥,裤腿划了道口子,血渗出来洇红了裤脚,走一步扯得伤口疼,每挪一下都忍不住皱眉。
脸倦得泛灰,眼白里布满红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的火星。
“曹公子,探清楚了!”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咽了口唾沫才接着说:“宋兵在山北坳集结,约莫两千人,带了两辆冲车、一架抛石车——轮轴数清了,冲车还包着铁皮,看架势,是想明天一早强攻!”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
刚晒粟米的老妇人,手里的陶簸箕停在半空,粟米顺着缝隙往下漏,落在地上“簌簌”响。
她眼睛里满是慌,手都抖得握不住簸箕,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
赵队正攥紧腰间的剑,指节泛白得像浸了霜:“两千人?还有冲车抛石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咱这石墙再硬,怕也扛不住抛石车反复砸。”
“慌啥!”
李铁匠突然开口,手里攥着块磨了一半的石片,往槐木上一刮,木屑飞溅。
他把石片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有矛有箭有火罐,再扎些挡路的家伙,还拦不住他们?”
曹复抬手虚按,压下周遭的骚动,沉声道:“石砚探明了,宋兵明天就到,咱们就剩一下午备战时间。”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笃定得像块石头:“外头是密林子,只要守住石墙,咱们就占尽地利!这地方哪能展得开大部队?正好当咱们的防守屏障。”
“这一战,输不了,都把心放稳!”
说到这里,他转向众人分派任务,条理分明:
“老秦,你带些人去堡外山道,多砍粗槐木——选枝桠多的,削尖后用火烤硬,做‘拒马’专挡冲车。”
他补充道:“火烤过的木头韧,冲车撞不折,还能防蛀,比生木顶用多了。”
“老陶,接着烧陶火罐,多灌膏油,等抛石车靠近了就往下扔,烧它轮轴,让它动弹不得。”
“李叔,你领人把长矛磨利些,箭窗周围用夯土混碎陶片再加固一层,别让石头砸塌了箭台。”
“我也来搭把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插进来,众人看过去,是粮队的王老卒。
头发白得像霜,脸上刻满风霜,手里拎着根旧长矛,矛尖还沾着点锈迹,杆身磨得发亮。
“俺在鲁军待过十年,做拒马熟得很!”他往地上一蹲,膝盖“咔”地响了声,“槐木得削尖,用桑绳绑成三角架,冲车撞过来也挪不动!”
曹复眼睛一亮:“王老哥,那麻烦你指导大伙!”
他灵机一动:“咱们再加个法子——拒马槐木上绑些削尖的陶片,冲车一撞,陶片能刮破车轮木辐,比单用长矛管用多了。”
“这法子妙!”
王老卒拍着大腿,震得膝盖上的泥往下掉:“跟俺们以前用的‘刺车桩’似的,加了陶片更厉害,宋兵冲车准歇菜!”
众人立刻分头忙活起来:
老秦领着十几个壮实百姓往山林去,槐木树皮糙得很,蹭得手掌发红发烫,砍树的“咚咚”声在山谷里回荡,老远都能听见;
王老卒蹲在空地上,用石片在槐木上画线——线斜着画,削出来的尖更利,还特意留了三道枝桠:“枝桠朝外,冲车一撞就卡轮轴!”
他教大伙用桑绳绑三角架,绳结打“死扣”,拽都拽不开,没一会儿就绑好个三角拒马,稳稳立在地上,推都推不动;
曹复和李铁匠往拒马横木上绑陶片——这陶片是老陶特意烧的,边缘磨得比刀还利,用桑皮浆粘牢,再缠上桑绳,看着就带劲。
“曹哥,你看这拒马!”
李岩拽着丫丫跑过来,两人手里各拎着根小槐枝,在拒马旁比划。
李岩跑得太急,差点被拒马绊倒,赶紧伸手扶住横木,小脸上沾了点木屑:“像不像大刺猬?宋兵的车肯定撞不过来!”
丫丫抱着陶娃娃,小脸蛋憋得通红,跟着点头:“爹说陶片能扎车,就跟扎坏人甲胄一样!”
曹复笑着摸了摸他俩的头,指尖蹭到李岩额角的泥点。
刚想帮他擦掉,孟姝拎着陶壶过来了,壶沿沾着水渍,手滑了一下,赶紧稳住壶身:“先喝口水歇会儿,刚煮的桑芽水,润嗓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石砚的伤我敷了草药,歇会儿就缓过来了。”
曹复接过陶壶喝了一口,清苦的桑芽味混着暖意滑进喉咙,后背的疼好像轻了点。
眼前满是忙活的身影:
老陶蹲在火塘边烧火罐,火苗舔着陶坯,映得他脸通红,额角的汗滴进火里,发出“滋啦”的轻响;
孟姝和妇人们端着水和粥,挨个给人递,陶碗碰撞的“叮当”声软乎乎的;
王老卒正教几个年轻士卒绑拒马,嗓门亮得像敲钟,时不时拍一下偷懒的小子;
连以前怕生的丫丫,都蹲在地上捡散落的桑绳,捡着捡着还把两根不同粗细的弄混了,急得小嘴撅起来。
太阳慢慢西斜,金光照进鹅山堡,给石墙、拒马都镀上一层暖光。
空地上立起二十多个拒马,两排排开,像道钢铁防线;
箭窗周围全用新陶片加固了,缝里填着桑皮浆,硬得能扛住石头砸;
陶火罐堆在石墙根,整整五十个,罐口桑麻码得整齐,就等点火;
长矛斜靠在拒马旁,戈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一眼望过去,透着慑人的威慑力。
石砚歇够了,也拎着长矛过来,帮着调拒马位置。
走快了还踉跄了一下,扶着拒马才稳住:“这拒马再往外挪挪,离石墙三十步,冲车刚到就撞上去,咱们箭还能射得着。”
曹复点头,跟着挪拒马。
槐木沉得压得胳膊发酸,掌心老茧又磨出了新痕,汗都渗出来,沾在木头上发滑。
刚把最后一个拒马摆好,周仓拎着陶碗过来了,碗里盛着稠粟米粥,上面飘着块野果干。
他走过来时差点踩了地上的木渣,赶紧抬脚躲开:“曹公子,快吃点!忙活一下午了,不吃扛不住,这粥熬得稠,顶饿。”
曹复接过碗,坐在拒马旁的槐木上。
粥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空落落的胃里顿时踏实了。
李岩和丫丫也凑过来,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半块麦饼,小口小口啃着,饼渣掉在地上,混着木屑和泥土。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是劳作痕迹的空地上,透着股乱世里难得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