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洞顶的缝隙漏下来，在青瑶掌心的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指尖划过“青禾绣庄”四个字，墨迹边缘有些磨损，却仍能看出笔锋里藏着的温柔——那是母亲的字迹，和她小时候在布角练习的笔画如出一辙。
“这账本记了三年的出入，”阿砚靠在岩壁上，脸色比刚才好了些，声音里带着后怕，“我在青风城旧宅的地窖里找到的，里面夹着不少绣样，还有当年的订货单。”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来，是十几张泛黄的素绢，上面绣着半开的桃花、戏水的锦鲤，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丝。
青瑶拿起一张桃花绣样，指尖抚过花瓣边缘的“游针”技法，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坐在窗前教她绣桃花，说“花瓣要像沾着露水，针脚得藏在阴影里”。那时阳光也是这样落在绢面上，母亲的发丝缠着金粉似的光，她却总把针脚绣得歪歪扭扭，惹得母亲笑她“手像揣了只小兔子”。
“这些绣样……”林澈凑近看，突然指着一张并蒂莲绣样，“这是当年给城主夫人绣嫁妆用的吧？我娘说过，青禾绣庄的并蒂莲，花瓣里能看出三层颜色，别家仿不来。”
陈大爷蹲在火堆边添柴，火光映着他满脸的皱纹：“你娘最会用‘色阶绣’，一根线劈成十二丝，从浅到深慢慢过渡，绣出来的花像活的。可惜啊……”他叹了口气，“那年冬天，有人说她用了禁品丝线，官府封了铺子，你娘当天就带着你走了，我追出去时，只看见马车扬起的雪尘。”
青瑶的手猛地收紧，绣样的边角被捏出褶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总在夜里对着账本发呆，为什么逃难时什么都能丢，唯独带着那套绣针。原来不是为了讨生活，是为了守住一个被污蔑的清白。
“陷害娘的人，是城西的‘锦绣阁’老板，”阿砚的声音冷了些，“账本最后几页记着，他订了批‘云锦牡丹’，交货当天却反咬一口，说绣庄用的是染了毒的丝线。后来我查到，那批丝线根本是他自己换的，就为了抢城主府的生意。”
墨尘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渐渐散去的雾气：“锦绣阁现在还开着？”
“去年刚成了青风城最大的绣庄，”阿砚咬了咬牙，“老板姓柳，听说跟新任城主沾亲带故，没人敢动他。”
青瑶把绣样小心叠好，放进藤篮深处，和那半块玉佩、母亲的旧剪刀放在一起。她摸到篮底的银簪，蝴蝶翅膀的弧度刚好贴合掌心的温度，突然抬头说：“我们去青风城。”
“现在？”林澈愣了一下，“你的伤还没好，阿砚也需要休养。”
“等不起了。”青瑶的指尖在账本上敲了敲，那里记着母亲最后的订货日期——正是她和母亲失散那天，“我想知道，娘那天到底要去哪里，她是不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墨尘从洞口转回来，手里捏着片带露的叶子，递给青瑶：“先出去找个镇子落脚，把伤养好。柳老板再势大，也不能一手遮天。”他顿了顿，看向阿砚，“你知道锦绣阁的底细，我们合计着来。”
陈大爷把背篓里的干粮倒在石桌上：“我熟路，从后山绕出去，半天就能到溪云镇，那里有我认识的老郎中，能治瘴气。”
小狐狸突然窜到洞口，对着外面“嗷”了一声，尾巴指向东边。青瑶跟着它往外看，晨光里，一道白影从树梢闪过——是那只总跟着阿砚的白狐，此刻正回头望着他们，像是在引路。
收拾东西时，青瑶发现藤篮里多了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小罐药膏，罐底压着张字条，是墨尘的字迹：“擦伤口用，别碰水。”她捏着那张糙纸，指尖有点发烫，抬头时，正撞见墨尘转身的背影，耳根红得像被朝阳染过。
出洞时，阿砚已经能自己走了，林澈扶着他，陈大爷在前头开路，墨尘垫后，手里的长刀偶尔拨开挡路的荆棘。青瑶提着藤篮走在中间，小狐狸一会儿窜到她脚边，一会儿跑到前面探路，白狐则远远地跟着，像个沉默的护卫。
山路渐渐开阔，雾气散尽后，能看见远处的炊烟。陈大爷说那就是溪云镇，镇上的老郎中是他的老友，当年曾帮过逃难的人。“到了镇上先找家客栈，”他回头叮嘱，“柳老板的眼线多，别声张我们的来历。”
进镇时，青瑶把藤篮往怀里收了收。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旁的铺子刚开门，药香、面香混着晨露的味道飘过来，竟有种久违的安稳感。老郎中的药铺在街角，门楣上挂着块“回春堂”的木牌，药童正在门口晒药材，看见陈大爷，忙笑着迎上来：“陈爷可算来了，我师父念叨你好几天了。”
老郎中给阿砚诊脉时，青瑶坐在药铺的长凳上翻账本，忽然在最后一页发现个夹层，里面藏着张极小的地图，画着从青风城到溪云镇的路线，终点处圈着个小小的“落霞谷”。旁边写着行小字：“瑶儿若寻来，去谷里找苏婆婆，她知道丝线的事。”
“苏婆婆？”陈大爷凑过来看，“是不是那个住在谷里的绣娘？听说她年轻时跟你娘学过绣活，后来就隐居了。”
青瑶把地图折好放进篮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母亲果然留了线索，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墨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支刚买的糖葫芦，递过来：“药铺对面买的，山楂挺甜。”
她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忍不住笑起来。墨尘看着她的样子，嘴角也跟着扬了扬，被林澈用胳膊肘撞了下，才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阿砚喝了药睡下后，陈大爷带着他们去客栈安顿。路过一家布庄时，青瑶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挂着的绣品，针法粗糙，颜色也俗艳，却标着高价。“这就是锦绣阁的分店，”阿砚不知何时醒了，站在她身边低声说，“柳老板把青禾绣庄的老绣工都逼走了，现在用的都是学徒的活计。”
青瑶摸了摸藤篮里的绣样，突然有了主意。她走进布庄，掌柜的见她穿着普通，懒懒地问：“买布还是订绣品？”
“我想订幅‘寒梅图’，”青瑶的声音很稳，“要‘冰裂绣’技法，七天能成吗？”
掌柜的愣了一下：“冰裂绣？那可是失传的技法，我们做不了。”
“我自己绣，用你们的料子，算工钱。”青瑶从篮里拿出母亲的绣针，“只要能在店里挂七天，工钱分文不要。”
掌柜的打量着她，又看了看那套磨得发亮的绣针，犹豫了会儿，点头道：“成，挂出去要是能引来生意，我给你加钱。”
墨尘在布庄外等着，见青瑶抱着布料出来，皱眉道：“你要在这绣？”
“嗯，”青瑶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娘说过，好的绣活会说话。我要让青风城的人看看，真正的青禾绣庄，是什么样子。”
她没说的是，账本里记着，柳老板最忌讳别人提“冰裂绣”——那是母亲最得意的技法，当年城主夫人的寿屏就用了这手艺，惊艳了整个青风城。如今她绣出寒梅图，就像在柳老板眼前竖起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粗劣与卑劣。
回到客栈，青瑶立刻支起绣架。墨尘搬了张桌子放在窗边，林澈找来最好的绷架，陈大爷则去市集买了最好的丝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绢面上，青瑶拈起针，劈线、穿针、起针，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放下过。
第一缕梅枝的轮廓渐渐在绢上浮现，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冰面开裂的清冷弧度。墨尘坐在对面磨剑，偶尔抬眼，总能看见阳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小狐狸蜷在藤篮里，把绣样压在身下，白狐不知何时蹲在了窗外的树梢上，静静地守着。青瑶绣到傍晚时，客栈楼下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布庄掌柜的特意跑来，说好多人看了她起的绣样，都在问是谁的手艺。
“柳老板的人也来了，”掌柜的压低声音，“盯着那幅绣品看了半天，脸色难看得很。”
青瑶握着绣针的手顿了顿，随即更快地动起来。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要找的苏婆婆，要查清的丝线真相，还有那些被埋没的过往，都藏在这一针一线里，藏在藤篮里沉甸甸的牵挂里，等着她一点点揭开。
夜色渐浓，客栈的烛火映着半幅寒梅图，青瑶的影子落在墙上，和墨尘磨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幅安静的画。林澈在收拾药材，陈大爷在给阿砚掖被角，白狐的眼睛在窗外闪着微光——这些原本不相干的人，因为一个绣庄的旧案，因为一个母亲的牵挂，此刻成了最紧密的同伴。
青瑶摸了摸藤篮里的桃花玉佩，突然觉得，所谓归宿，未必是一间固定的屋子，而是身边这些愿意陪你寻根的人，是手里这根不断的线，把散落的日子，重新绣成完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