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林弈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越往北行,景象越是荒凉。战火带来的创伤触目惊心,废弃的村落,焦黑的土地,偶尔能见到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南逃的难民,眼神麻木而绝望。
十数日后,一座在灰蒙蒙天地间矗立的巨大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朔方城——北疆最重要的后勤枢纽,也是林弈此行的目的地,北征大军督粮使的行辕所在。
尚未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气息便扑面而来。通往城池的官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装载着粮草的牛车、运送军械的马车、征调来的民夫队伍,以及不少看似无所事事的兵丁和官吏。所有这一切都堵塞在城门外,进退不得,叫骂声、呵斥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
王铁柱率护卫在前开道,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通路,护着林弈来到城门前。守门的兵丁懒洋洋地,直到王铁柱亮出督粮使的令牌,才勉强打起精神,敷衍地检查了一番放行。
踏入朔方城内,景象更是令人心头沉重。街道泥泞不堪,污水横流,两侧挤满了临时搭建的窝棚,住着征调来的民夫和溃散下来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往来人员神色匆匆,却大多带着一种茫然的焦躁。整个城市,就像一锅煮糊了的乱粥。
督粮使行辕设在原朔方府衙内。当林弈带着王铁柱、张承等核心人员踏入这座本该是权力核心的府衙时,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府衙内同样混乱不堪。公文案牍胡乱堆放在地上、桌上,甚至走廊里。几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个火盆取暖,低声闲聊,见到林弈这一行风尘仆仆、气势不凡的生面孔进来,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
“此处何人主事?”王铁柱按捺不住,沉声喝道,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几名书吏被吓了一跳,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皱巴巴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下林弈等人,尤其是他们不同于普通边军的精良装备和冷峻气质,迟疑地问道:“几位是……?”
张承上前一步,亮出明黄色的任命文书和督粮使关防,朗声道:“这位是新任北征大军督粮使,兼参军议事,林弈林大人!奉旨总揽北征一切后勤事宜!尔等还不速速拜见!”
“督……督粮使?”那山羊胡官员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连忙带着其他几人躬身行礼,“下官朔方仓曹参军,吴德才,参见林大人!不知林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林弈目光冰冷地扫过这混乱的衙署和眼前这几个明显怠惰的官吏,没有理会他们的请罪,直接问道:“现有粮草、军械库存账册何在?各地转运情况文书何在?立刻取来与本官!”
“这……”吴德才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回大人,账册……账册繁多,且前任……呃,杨帅殉国后,诸多文书移交不清,一时……一时难以备齐。容下官稍后命人整理……”
“难以备齐?”林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军情如火,后勤命脉,你告诉本官账册难以备齐?”
他不再理会吴德才,对张承使了个眼色。张承会意,立刻带着两名精通文书的原山北吏员,直接走向那些堆放公文的地方,开始翻找。
吴德才脸色一变,想要阻拦,却被王铁柱那如同猛虎般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
林弈则带着王铁柱和几名护卫,直接前往府衙后院的仓库区。
所谓的仓库,不过是些临时征用的大型民房和搭建的简易棚户。推开其中一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霉烂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麻袋,许多麻袋已经破损,黄澄澄的粟米流淌出来,与地上的污水混合,已经发黑变质,上面甚至长出了霉斑。角落里,一些应该是腌制好的肉干,也因保管不当而腐败发臭。
“混账!”王铁柱看得双目喷火,一拳砸在门框上,“这都是民脂民膏!是前线将士的救命粮!就这么糟蹋了!”
连续查看了几个仓库,情况大同小异。真正能用的粮草军械少得可怜,大部分要么还堆积在后方未能运抵,要么就像眼前这样,因为管理混乱、保管不善而白白浪费掉。
这时,张承也脸色难看地拿着一摞刚刚翻找出来的账册走了过来。
“大人,初步清查,账目混乱不堪,多有涂改和缺失。根据这些零散记录推算,目前朔方城内及各前沿军堡实际存粮,仅够前线现存兵马维持不到半月!而且,品质……大多如同方才所见。”张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各地运来的粮草,至少有三分之一,因转运迟缓、堆积不当而霉烂损耗!更有甚者,账目上记载已接收的粮草,实际仓库中根本找不到!”
情况比林弈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这不仅仅是一个烂摊子,这是一个从根子上就已经腐烂的体系!贪腐、懒政、无能、推诿塞责……所有官僚体系的恶疾,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前任主帅杨继业可能专注于军事,无暇也无力整顿后方,导致这些蠹虫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帝国的根基。
“原有后勤官员,现在何处?”林弈的声音冷得像冰。
吴德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人,大部分……大部分都在各自衙署,或……或在城中住处。”
“传本官令!”林弈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吴德才等人,也扫过闻讯赶来、聚集在院中看热闹的众多原有官吏兵丁。
“所有原北疆后勤系统,七品以上官吏,半个时辰内,全部到此集合!迟到、不到者,以贻误军机论处,王铁柱!”
“末将在!”王铁柱踏前一步,声若雷霆。
“持本官令牌,带一队弟兄,于衙门口值守!凡抗命不遵者,无论何人,当场拿下!若有持械反抗,格杀勿论!”
“得令!”王铁柱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抽出半截雪亮的佩刀,杀气腾腾地带着一队护卫冲向衙门口。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在混乱颓靡的朔方城后勤体系中炸响!
林弈站在破烂的仓库前,望着满地的霉烂粮草,望着那些闻令后或惊慌、或不满、或依旧麻木的原有官吏,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怒焰。
他知道,想要保障前线,想要打赢这场仗,首先要做的,不是筹集粮草,而是要用最猛烈的手段,剜掉这个已经化脓腐烂的毒疮!
这朔方城,这北疆后勤,就是他面临的第一场硬仗。而这场仗,从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