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会座师徐阶后,林弈心中对京城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却也更加沉重。这日,他正与张承、刘文远在会馆小院内推演殿试可能涉及的经义题目,忽闻门外又有客至。
来的却是一位熟人——引他们入京的“菁英会”信使。此次,他带来了一封制作更为精雅的请柬。
“三日后,城南‘流觞苑’有一场文会,主家慕林公子之名,特命在下送来请柬,望公子拨冗莅临。”信使语气恭敬,却依旧不多言主家身份。
流觞苑,乃是京城一处颇有名气的私家园林,以其曲水流觞之景致和时常举办高规格文会而闻名。能在此设宴者,非富即贵。林弈心知这恐怕又是京城某个圈子的试探,但既已入京,有些场面便避无可避。
三日后,林弈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带着刘文远一同前往流觞苑——张承性子过于耿直,恐生事端,故留于馆中。
流觞苑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木之间,一道清溪蜿蜒穿园而过,溪畔设着锦垫蒲团,已有不少文士模样的宾客散坐其间,或低声交谈,或观赏景致,气氛看似闲适雅致,但每个人眼神中的审度与自矜,却暴露了这并非简单的风雅聚会。
林弈二人被引至一处水榭旁落座,立刻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他神色平静,安然受之。
就在文会即将开始之际,水榭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气度沉凝的中年官员步入园中。林弈抬眼望去,心中猛地一动——那被簇拥着的,赫然是已升任礼部右侍郎的周文渊!
周文渊显然也看到了他,目光交汇的刹那,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了然,随即对他微微颔首,便在主位落座,并未立刻上前交谈。但这一细微的互动,已足够让园中许多有心人看在眼里。
文会以曲水流觞、即兴赋诗开场。觞器流转,诗词唱和,多是些风花雪月、歌功颂德之作,偶有佳句,便引来一片附和。林弈与刘文远静坐一旁,并未参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这片虚伪的和谐:
“咦?我当是谁如此眼熟,原来是我青州故人,林弈林案首!哦,不,如今该称‘格物学派’林讲书了!”
林弈抬眼望去,只见以陈啸为首,李瑾、以及几个曾在青州书院见过的世家子弟,正从水榭另一侧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敌意。他们显然早已抵京,凭借家世,混迹于此类场合如鱼得水。
陈啸摇着一柄折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林讲书不在你那谷仓之中格物穷理,造福漕运,怎有雅兴来此附庸风雅?莫非是觉得工匠之术难登大雅之堂,又想重拾圣贤文章了?”
李瑾在一旁阴恻恻地帮腔:“陈兄此言差矣,林讲书之学,贯通‘大道’与‘小术’,或许觉得我等吟风弄月,才是真正的不务正业呢!”
他们身后几人发出一阵哄笑,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不少人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显然,林弈与格物学派在青州的事迹,以及其引发的争议,早已在京城的某些圈子里传开。
刘文远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被林弈用眼神制止。
林弈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啸等人,语气淡然:“陈公子,李公子,别来无恙。学问之道,各有其途。格物者,探究万物之理;诗文者,抒发胸中之情。本可并行不悖,何来高下之分?至于‘附庸风雅’……”他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林某受邀而来,自是主家认为,此地尚容得下几句真话,几分实学。”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是受正式邀请而来,非是“附庸”,又将对方贬低格物之学的言论,轻巧地拨开,反而暗讽对方可能只容得下空谈。
陈啸脸色一沉,折扇“唰”地合上:“好个‘真话实学’!却不知林讲书这实学,于殿试之上,面对天子策问,可能应对自如?可莫要届时慌了手脚,将那些杠杆滑轮、漕船图纸都搬到金銮殿上,贻笑大方!”
这话已是近乎赤裸的挑衅与诅咒,暗示林弈的学问上不得台面,殿试必会出丑。
水榭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峙的双方身上。周文渊坐于主位,面无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仿佛并未留意这边的争执。
林弈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攻势,神色依旧未变,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殿试乃为国选才,自有其规矩法度。林某所学,无论经义格物,皆是为报效朝廷,服务黎民。至于能否应对自如……”他目光直视陈啸,一字一顿道,“不劳陈公子费心。考场之上,自有公论。”
他的镇定与自信,反倒衬得陈啸等人的气急败坏有些落了下乘。
就在陈啸还想再说什么时,主位上的周文渊终于放下茶杯,清咳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今日文会,以文会友,诸位还是多谈谈诗词文章吧。”
他虽未明确偏袒任何一方,但出言打断这场愈演愈烈的冲突,其态度已不言自明。
陈啸等人悻悻地瞪了林弈一眼,终究不敢在周文渊面前过于放肆,只得冷哼一声,拂袖退开。
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锋,虽暂告段落,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却并未散去。林弈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青州的旧怨,已在这京城的舞台上,与新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前路,注定不会平静。而周文渊那看似不经意的解围,也让他明白,在这陌生的帝都,他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文会继续,但众人的心思,显然已不在流觞曲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