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阅卷房内,灯火彻夜未熄。十数名被临时征调来的县学教谕、训导及地方有名望的耆老宿儒,正伏案疾书,或凝神细阅。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碱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张。沙沙的翻卷声与偶尔的低声交谈,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试卷早已糊名誊录,分发至各阅卷官手中。初阅、复阅,层层筛选,优等者被贴上浮签,送入内间,由几位主要阅卷官会同定夺名次。
起初,一切如常。经义贴经,重的是基本功,优劣相对分明。待到策论试卷陆续呈上,争议便开始浮现。
一份字迹工整(誊录后)、题为《治旱蝗、安流民、固邦本疏》的策论,被一位年约五旬、以治学严谨着称的刘教谕初阅时,便贴上了代表“优异”的蓝色浮签。然而,当这份试卷传到另一位同样资深的王训导手中复阅时,却引发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荒谬!此子所言,看似有理,实则离经叛道!”王训导指着试卷,对身旁的同僚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尔等细看!这‘以工代赈’,古虽有之,然其强调‘组织流民’,岂非效仿先秦酷吏之举,驱民如驱犬马?‘兴修水利’尚可,然‘绘制水脉图’、‘官民共举’,何其琐碎,有辱斯文!更遑论这‘预警监测’,专设‘蝗情观测吏’?闻所未闻!与阴阳卜筮何异?此非圣贤之道,乃奇技淫巧也!”
王训导是典型的保守派,笃信程朱理学,认为文章当合乎圣贤义理,格式严谨,辞藻雅驯。林弈这篇策论,语言虽不失文雅,但内容过于务实,甚至带着一股“匠气”,提出的方法更是前所未闻,在他看来,已然偏离了八股取士“代圣人立言”的根本。
刘教谕却不以为然,反驳道:“王兄此言差矣!策论本为经世致用,岂能拘泥于辞章格式?此子所陈四策,条分缕析,环环相扣,直指北地灾荒之要害!‘以工代赈’可安民固本,‘兴修水利’乃长远之计,‘推广新种’因地制宜,‘预警监测’更是防患于未然之良策!其思虑之周详,见识之深远,远超寻常空谈仁义道德之文!此乃真才实学!”
“真才实学?”王训导冷笑,“刘兄莫要被其花哨言辞所惑!此等文章,格调不高,不类八股正统,若取之,恐开不良之风,引得后来学子竞相效仿,追求奇谈怪论,忘却圣人本义!依我看,当黜落,以正视听!”
“黜落?如此经世奇文,若被黜落,乃我辈之失,朝廷之失!”刘教谕也动了气。
两人的争论很快吸引了其他阅卷官的注意。试卷被传阅,议论声四起。
“嗯……此文气象确实不凡,所言诸法,似有可行之处。”
“可行?太过想当然!官府哪来如许钱粮组织如此庞大工程?绘图、设吏,更是徒增靡费!”
“然其‘固本、疏导、善后’之论,深得治国三昧,非寻常学子能及。”
“文风确与八股有异,少了些雍容气象,多了些急切功利……”
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支持者多是一些较为开明、注重实务的官员,而反对者则多为恪守传统的保守派。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一时间,阅卷房内气氛变得有些僵持。这份原本被贴上蓝签的试卷,竟成了烫手山芋,其名次难以定夺。
消息很快传到了在内间歇息、总揽阅卷大局的学政周文渊耳中。
“哦?为了林弈的卷子起了争执?”周文渊放下茶盏,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拿来与我看。”
试卷被恭敬地呈上。周文渊早已看过原卷,此刻再看誊录本,目光直接落在了那篇引发争议的策论上。他看得比任何人都仔细,仿佛要透过这工整的字迹,再次感受那日初读时的震动。
外间,争论的声音隐隐传来。
“……不合制艺规矩,当黜!”
“……实学难得,当取!且当高取!”
周文渊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份试卷的争论,更是两种取士理念的碰撞。
良久,他抬起头,对侍立在旁的师爷道:“请诸位阅卷官进来。”
很快,刘教谕、王训导以及另外几位主要阅卷官鱼贯而入,个个面色凝重,显然都知道学政大人召见所为何事。
周文渊没有绕圈子,直接拿起那份试卷,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诸公为此卷争执,本官已悉知。王训导认为此文不类八股,格调有亏,当黜落;刘教谕则认为其乃经世奇文,当取。不知其他几位,意下如何?”
几位阅卷官面面相觑,有人附和保守观点,认为规矩不可废;也有人支持刘教谕,认为当重实学;更有和稀泥者,建议不妨取中,但名次靠后即可。
待众人说完,周文渊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诸公皆饱学之士,忧心科举取士之公正、文章之正统,其心可嘉。然,诸公可曾细思,朝廷开科取士,所为何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非为取只会背诵章句、雕琢辞藻之书蠹,乃为选拔能通晓经义、明体达用、佐治天下、安抚黎民之良才!”
他拿起林弈的试卷,声音提高了几分:“此文,或许在辞章格律上,不似某些文章那般圆熟老到,或许其提出的某些方法,看似新奇甚至‘琐碎’。但,诸公请看!”
他手指点向策论中的关键部分:“其论‘以工代赈’,非空言‘仁政’,而是明确‘安流民’与‘固堤防’并举,此非深谙民情吏治者不能言!其论‘兴修水利’,提出‘绘图’、‘官民共举’,此非知晓实务、明了协作之要者不能谋!其论‘预警监测’,更是发前人所未发,将防灾置于救灾之前,此非具备远见卓识者不能见!”
周文渊的目光扫过王训导等人,语气沉凝:“北地旱蝗,流民数十万,朝廷焦心,陛下夙夜忧叹。需要的,正是这等既能洞察时弊,又能提出切实可行之方略的人才!而非那些只会高喊‘仁义’、‘节用’,却拿不出半点具体办法的空谈文章!”
“八股取士,规矩固然重要,然规矩是手段,非目的!若为死守规矩,而错失此等经世安民之奇才,岂非本末倒置,辜负朝廷设科之本意?岂非让我等,成了堵塞贤路的罪人?!”
一番话语,如黄钟大吕,震得王训导等人面色发白,哑口无言。周文渊没有单纯地褒扬林弈的文章,而是从朝廷取士的根本目的出发,站在了更高的格局上,彻底压倒了那些拘泥于形式的保守观点。
刘教谕等人则是精神振奋,面露敬佩之色。
周文渊不再多言,取过朱笔,在那份试卷的卷首,郑重地批下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道术兼备,可安黎民。”
批注完毕,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那代表着最高荣誉的“案首”之位,沉声道:“此卷,见识超卓,思虑缜密,切中时弊,非案首不足以显其才,非高榜不足以彰其学!本官意已决,定此卷,为本次县试——案首!诸公,可有异议?”
学政一锤定音,又有那八字考语如山,谁还敢有异议?王训导等人纵然心中不服,也只能躬身应道:“大人明鉴,我等并无异议。”
“好。”周文渊放下朱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欣慰,“那就依此定榜吧。”
当林弈的名字被朱笔圈定,高悬于县试录取榜单首位之时,一场由一份超越时代的策论所引发的阅卷风波,终于尘埃落定。而“道术兼备,可安黎民”这八个字,也随着案首林弈之名,不胫而走,成为了此次县试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