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凡的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夕阳移动的光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句嘶哑问句的余韵。
乔英子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滑落,但她嘴角那抹小心翼翼的弧度却并未消失,仿佛这两个矛盾的表情在她苍白的脸上达成了一种艰难的和解。
方一凡的心依旧在胸腔里狂跳,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不敢大声呼吸,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生怕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这刚刚破冰而出的声音会受惊缩回厚厚的沉默之下。
他维持着蹲在她椅边的姿势,仰头看着她,用那双通红的,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你......刚才...是问我怎么来了,对吗?”
乔英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看着他,极其缓慢的、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又发出一点气音,像是确认,又像是无意识的声响。
这一个点头,却让方一凡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用力抿住嘴唇,防止自己真的哭出声来,只是重重地,也用点头回应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尽管眼圈还是红的。
“我...我复习得头昏脑涨,”他开始尝试解释,语速放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着,“脑子里全是之乎者也和三角函数,快炸了。就......就想上来看看你。看看你,好像就能......安心一点。”
他说得很简单,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笨拙的真诚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乔英子静静地听着,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那双刚刚重新学会“看见”的眼睛,似乎也在努力地“阅读”着他脸上的疲惫和依赖。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不再那么急促。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方一凡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的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比刚才连贯了一点点: “......题......难吗?”
她问得没头没脑,但方一凡瞬间就听懂了。她是在问他复习的功课,是在问他即将面对的高考。
即使在她自己如此艰难的时刻,她潜意识里关心的,还是这件曾经压垮她,如今也正压着他的事情。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方一凡的鼻腔。
他使劲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用力摇头,语气故作轻松:“不难!一点都不难!跟你以前给我讲的那些压轴题比,都是小菜一碟!真的!”他顿了顿,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就是......要是你在就好了。你肯定刷刷刷就写完了,还能检查两遍。”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英子内心的某个开关。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依旧有些僵硬地握着笔的手上,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清晰的失落和自责:“......我......写不好......了......”她看着纸上那些歪扭的字迹,看着那个洇开的墨点。
“谁说的!”方一凡立刻反驳,语气急切而坚定,“你看你看,”他指着田字格纸上的名字,“这不是写得很好吗?‘方一凡’,三个字,一个都没错!比我自己写得都整齐!才一个星期啊乔英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墨迹,“慢慢来,我们不着急。医生都说了,你这恢复速度,已经是奇迹了。写字嘛,就跟我们小时候学一样,重新练呗。我陪你一起练,怎么样?反正我字也丑,咱俩刚好做个伴。”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她的低落,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反应。
乔英子依旧低着头,但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她没有立刻回应,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过了几分钟,她才又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怯生生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期待,望向他, “.......真的.......去.......考场?”
她问的是那个约定。那个支撑她度过最痛苦复健的约定。
“去!当然去!”方一凡毫不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都计划都定好了!就下周一!我,你,叔叔阿姨,我们一起去!咱们就在考场外面那棵大树底下坐着,感受一下气氛,听听开考的铃声!等以后你好了,想什么时候考都行,但这次,咱们先去把场子踩熟了,吓唬吓唬它!”
他用着他特有的,夸张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语言,描绘着那幅场景,试图驱散她眼中的不确定。
乔英子听着,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渐渐的,那抹微弱的光亮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底。
她再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里多了几分坚定。她甚至尝试着,又发出了几个音节: “......好.......说定了......”
房门外,宋倩和乔卫东早已悄无声息地站了不知多久。
宋倩的手死死捂着嘴,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她的身体因为极力压抑而剧烈地颤抖,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手掌,顺着胳膊不断滑落。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身后的乔卫东紧紧抱着她,支撑着她。
乔卫东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经历过商场大风大浪的男人,此刻眼圈通红,泪水同样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抱着妻子,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自己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竖着耳朵,捕捉着门内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锤在他的心上。
当听到女儿第一次开口问“你怎么来了”时,宋倩的腿一软,整个人几乎瘫下去,被乔卫东死死抱住。
当听到女儿问“题难吗”时,乔卫东的眼泪彻底失控,他仰起头,拼命深呼吸,却止不住那滚烫的液体滑落鬓角。
当听到女儿失落地说“我写不好了”时,宋倩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告诉女儿“没关系,怎样都好”,但她不敢,她怕吓到刚刚才敢于发声的女儿。
当听到方一凡用那种笨拙又无比真诚的方式鼓励她,肯定她时,门外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后怕。
当最后听到女儿用细弱却坚定的声音说“好,说定了”时,宋倩终于再也忍不住,把脸深深地埋进乔卫东的胸膛,发出了极度压抑的、闷闷的哭声,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乔卫东紧紧搂住她,大手不断轻拍她的后背,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流得更凶。
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敲门,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他们就那样紧紧地依偎在门外,用全部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守护着门内那脆弱而珍贵的对话。
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灵魂跋涉,而方一凡,那个他们看着长大的皮猴小子,此刻正用他全部的温暖和耐心,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地,从那个冰冷绝望的孤岛上走回来。
这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对话,在他们听来,胜过世间一切美妙的音乐。
方一凡还在里面说着,语气越来越放松,甚至开始带上了他惯有的那点小嘚瑟:“等这事儿完了,你得好好补偿我。为了陪你复健,我宝贵的复习时间都缩水了,到时候我要是考不上好大学,你得负责...”
乔英子没有回答,但方一凡似乎看到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立刻笑嘻嘻地改口:“开玩笑的!我方一凡出马,一个顶俩!肯定没问题!你就等着给我准备庆功宴吧!”
方一凡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乔英子身边,不再刻意找话题,只是陪着她安静地坐着。
偶尔,他会指一下纸上某个字,说 “这个写得真不错”,或者只是单纯地看着窗外,说 “今天夕阳真好”。
乔英子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但她的身体姿态是放松的,她不再流泪,只是偶尔,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表示赞同的、极其细微的单音节。
“嗯。”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对于门内门外的所有人来说,已然是天地间最动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