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几许风雨,将初夏的怡红院洗得一片凄清。芍药栏前犹存着前日嬉戏时碰落的胭脂,蔷薇架上还挂着被风撕裂的半幅鲛绡,而那个眉眼似蹙非蹙、唇瓣含嗔带笑的倩影,却已随着昨夜西风,飘散在云雾深处。
贾宝玉拖着沉重的步履走过荼蘼架,但见残英簌簌,恍若那人临去时抛落的珠钗。他的指尖抚过冰凉的太湖石,恍惚间竟觉得石上还余着些许温度——那是晴雯卧在榻上撕扇时留下的暖意么?还是他醉眼朦胧时,见她补裘到三更天,烛火映在石上的光影?
“二爷仔细脚下。”袭人捧着莲叶羹迎来,话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柔。
他却像是被这话语刺痛似的,猛然拂开那盏浮着翠叶的瓷碗,任清亮的汤汁泼湿了青石板。“她走时...可曾留下什么话?”这话问得艰难,仿佛从胸腔里碾过千万根银针。
王夫人端坐在嵌螺钿紫檀椅上,指尖慢慢拨弄着蜜蜡佛珠。当她抬起眼帘时,那目光竟比佛堂前的白玉栏杆还要冷上三分。“我的儿,你当知道女儿痨最是伤人。那日起夜见她咳得厉害,连夜请了太医来看,都说要立时挪出去才好。”
芙蓉簟忽然变得刺人,宝玉怔怔望着母亲丹寇如血的指尖。那双手曾为他缝制过多少香囊,此刻却将那个鲜活的生命化作轻飘飘的两个字:“痨病”。
“后事...”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化人场焚了三天三夜。”佛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像冰棱砸在琉璃瓦上,“她贴身的衣物器具都烧得干干净净,连你赏的那些旧裳——到底是你的一片心,少不得也请高僧诵经超度过了。”
少年猛然攥紧掌心的通灵玉,那玉烫得似要烙进皮肉里。他想起去年端阳,晴雯穿着他给的榴花红绫袄,踮脚在葡萄架下系彩绸,日影透过枝叶斑驳照在她身上,竟比满架繁花还要耀目三分。而今这抹艳色,竟被当作瘟神般急于抹去。
待王夫人转去贾母处回话,话锋便如春风化雨般转了调子:“那丫头模样虽好,终究太过轻狂。前儿听说她为着跌坏把扇子,竟当着宝玉的面撕了四五把,这样的脾性留在房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贾母拈着翡翠念珠沉吟片刻,窗外恰有流云掠过,在她苍老的容颜投下忽明忽暗的影。“既如此,便依你罢。”这话说得轻缓,却似重锤敲在命运的门扉上。
正当愁云笼罩着怡红院时,忽见赵姨娘房里的丫鬟探头来请:“老爷让二爷、三爷并兰哥儿往梦坡斋去呢。”
贾政今日竟难得地含着三分笑意。原来他与清客们说起青州旧事,提到恒王麾下有位林四娘,当叛军压境时,这位纤弱女子竟率着红妆队伍血战三日,最后玉殒香消在桃花马前。
“这等巾帼英烈,合该作诗旌表。”贾政拈须的目光扫过三个晚辈,最终停在宝玉苍白的脸上,“你素日虽不务正业,诗词上倒还有些歪才。”
贾环的五律写得支离破碎,贾兰的绝句稚嫩如蒙童习作。当众人的目光聚到宝玉身上时,这少年正望着窗外一株木芙蓉出神。那芙蓉开得正盛,重重叠叠的花瓣像极了某人在病中仍要染的丹蔻。
“恒王好武兼好色,秾歌艳舞不成欢...”他突然启唇,字句如珠玉滚落玉盘。待吟到“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时,满座清客皆屏住了呼吸。贾政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盏中碧螺春泛起细密涟漪。
这场突如其来的考较,竟成了宝玉的祭奠。他笔下那个执剑的倩影,渐渐与某个夜补孔雀裘的痴儿重叠。当最后一句“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落定,分明有冰凉的泪倒灌进咽喉。
是夜月华如水,大观园沉在朦胧的银辉里。宝玉悄悄备下四色祭礼:晴雯最爱的菱粉糕还冒着热气,缠丝玛瑙碟里盛着新摘的鲜荔,另有两盏她病中念过的莲叶羹,并一碟她常偷藏着吃的糖蒸酥酪。
小丫鬟的话犹在耳边:“晴雯姐姐去时笑着说,玉皇爷封她作芙蓉花神去啦...”
少年在花前深深拜倒,手中宣纸被夜风拂得簌簌作响。这篇《芙蓉女儿诔》他写了整整三日,每字每句都浸着心血:“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念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时,忽有夜鸟惊飞,扑棱棱掠过头顶。
待他哽咽着读完“呜呼哀哉,尚飨”,芙蓉丛中忽然传来细碎声响。月影婆娑间,但见茜纱窗下立着个纤巧身影,素白衣袂被晚风轻轻吹动,恍若谪仙。
“颦儿!”他惊喜交加地奔去,却见林黛玉眼角犹带着泪光,唇边却含着一缕清浅笑意:“好新奇的祭文,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了,不若‘茜纱窗下’更应此景。”
两人便在这月下花前斟酌字句,一个说“黄土陇中”太悲,一个道“卿何薄命”不祥。当最终改定“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时,满园芙蓉无风自颤,簌簌落下一阵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