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热咖啡的温度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隔绝了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佐藤由纪收紧手指,塑料杯壁因受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
她需要这个,需要这片刻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灼痛感,来证明自己还清醒地站在这里。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收银员的脸庞在她的视野里变得有些模糊,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
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如同投进死水潭的石子,余波仍在她的鼓膜上震荡——“谢谢您,今天的婚礼很美。”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一场不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婚礼。
佐藤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咖啡的热度再也无法阻挡那股熟悉的、来自“记忆共葬”的冰冷洪流。
这不是简单的回忆闪回,这是侵占。
她的大脑正在变成一个不受控制的公共广播站,而那些逝者,正一个个抢过话筒。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回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公寓,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余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她踉跄着走到书桌前,一把抓起摊开的日记本。
昨晚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写了些什么。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一整页纸上,根本不是她惯用的、带着些微弧度的清秀字迹。
那是一片由七种截然不同的笔迹拼接而成的文字丛林,有的潦草狂放,有的工整娟秀,有的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页。
每一段,都是一段绝望而又短暂的临终独白。
“告诉妈妈,冰箱里还有半个西瓜。”
“我的猫……拜托了。”
“钥匙在门垫下面。”
“我还没看到大海。”
七段话,七个戛然而止的人生。
它们像一群不请自来的房客,强行挤进了她意识的狭小空间。
而在这一页文字的最下方,用一种异常纤细、仿佛用针尖刻下的字体,写着一行让她脊背彻底窜上寒气的小字:
“你现在是我们共同的壳。”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像一记重锤,砸在佐藤紧绷的神经上。
她惊得差点把日记本扔出去。
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佐藤小姐?社区心理健康中心的创伤后应激干预服务,我是负责人五条。”
五条悟。
这个名字让她瞬间警惕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日记本合上塞进抽屉,这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男人和传闻中一样,高得离谱,一头惹眼的白发,脸上架着一副将他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后的黑色墨镜。
他穿着便服,插着口袋,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仿佛只是个来邻居家串门的大学生。
然而,在佐藤踏入“共感流”之后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里,这个男人周身环绕着一股近乎凝成实质的、深不见底的力量。
他的术式感知早已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整个公寓都笼罩其中。
“打扰了,”五条悟自顾自地走进玄关,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屋内,“最近精神压力还好吗?毕竟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他递过来一份印刷精美的心理评估表,语气轻松得像在问她晚饭吃了什么。
“随便填填就好,只是个流程。”
佐藤接过表格,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微弱的咒力波动一闪而逝。
她心头一凛,看穿了这轻松表象下的圈套。
这张表格根本不是什么心理评估,而是一个伪装巧妙的“领域触发器”。
一旦她的情绪因回忆或压力产生剧烈波动,咒力就会随之异常,这张纸会立刻记录下她独特的波动模式。
他在试探她,试探这个“记忆容器”的能力边界和失控阈值。
佐藤不动声色地拿起笔,走到桌边坐下。
她没有拒绝,因为拒绝本身就是一种情绪波动的证明。
她垂下眼帘,看着表格上那些引导性的问题:“最近是否会梦见与事件相关的场景?”、“是否会感到现实与记忆混淆?”
她的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然后飞快地写下了一行荒诞不经的答案:“梦见自己变成一只会画画的乌鸦,在涩谷的废墟上给所有遇难者画了肖像。”
她能感觉到五条悟投来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秒。
她知道,这个答案足以让他明白,她已经识破了他的意图,并且在用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宣告:别想轻易窥探我。
做完这一切还不够。
她翻到表格背面,假装在思考下一个问题,右手握着的笔看似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左手却在桌下悄悄拿出了一支笔帽里藏有特制隐形墨水的笔。
她飞快地在表格背面画下一幅极其简单的简笔画:一个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站在一扇门边,门缝里,透出一线刺眼的光。
这是画给“共感网络”看的预警信号。
她在告诉那些寄居在她脑海里的逝者:外面有人,一个非常强大的“人”,正在监听我们这个“壳”。
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废弃的东急线地铁站深处,相马光的左眼已经彻底被蛛网般的血色裂纹覆盖,几乎看不见瞳孔。
他猛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烧红的铁块,被强行烙进了他的大脑。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爆炸的火光吞噬一切的前一秒,迅速将口袋里最后一颗水果糖塞进了身旁弟弟的手里,然后用力将他推开,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你先走,我拿伞。”
那是新宿涂鸦儿童中的一员,一个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被记住的孩子,生命最后的片段。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的愤怒让相马痛苦地抱住头,然而,他的右手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动起来。
指尖拖拽出微弱的荧光线条,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正是在佐藤的画中出现过的那扇“门”。
画完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然无意识地哼起了小调,那旋律异常熟悉,是每天早上都会在城市上空回荡的广播操音乐。
但此刻,这个激昂的旋律被他用一种极度轻柔、悲伤的节奏哼唱着,变成了一首支离破碎的摇篮曲。
相马猛然惊醒,被自己口中的旋律吓得浑身一颤。
他终于意识到,那股“共感流”不仅仅是在分享记忆,它正在重塑他,将无数逝者的行为模式碎片拼接、融合,然后覆盖在他自己的人格之上。
佐藤必须自救。
她不能再被动地接收这些记忆洪流。
在送走五条悟后,她立刻动身,前往龙崎一郎提供的那座位于港区的废弃印刷厂。
她要切断短期的、无意义的记忆输入,为自己的意识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印刷厂里弥漫着油墨和纸张腐朽混合的气味。
佐藤打开一个手提箱,里面是特制的铅粉和荧光剂。
她将两者混合,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开始在最里面一堵巨大的水泥墙上绘制一幅巨型壁画。
那图案看似杂乱无章的抽象波纹,实则每一条曲线、每一个节点,都是她将自身意识的结构和防御机制编码后形成的可视化符号。
这是一张为她量身定做的“记忆过滤网”。
她启动随身携带的录音机,里面播放着她预先录下的、自己最平稳状态下的心跳节律。
在这如同催眠般的鼓点声中,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墙上那些尚未干透的线条,引导着脑海中那股庞杂的“共感流”按照她设计的路径绕行,而不是直接冲刷她的思维核心。
整整三个小时,她像一个最专注的匠人,雕琢着自己精神的防线。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她已是汗流浃背,几近虚脱。
就在她以为可以稍作喘息时,那面巨大的、闪烁着幽幽荧光的墙体上,那些她亲手绘制的波纹线条开始缓缓蠕动、重组,最终浮现出一行新的、不属于她设计之中的文字:
“我们不抢你身体,只想借你眼睛。”
佐藤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这些无法安息的灵魂,他们不是要吞噬她,他们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伸出手,颤抖地抚上那行冰冷的字,用尽全身力气,轻声回应道:“那就一起看,但别替我说话。”
深夜,公寓里。
佐藤刚处理完手臂上被铅粉腐蚀出的红疹,加密通讯器就收到了田村的紧急报告。
报告显示,就在刚才,全国范围内所有被标记的“共感者”,其脑电波都出现了一次高度统一的、长达三分钟的抑制现象,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同步性,疑似遭到了大范围的声波干扰。
佐藤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调出今天全市中小学的广播操时间表,通过权限侵入城市广播系统后台,调取了今晨播放的音乐源文件。
经过几分钟的紧急分析,她找到了罪魁祸首——在激昂的音乐主旋律之下,混入了一段普通人耳无法识别的极低频脉冲。
正是“静默覆盖计划”的清除信号,他们企图用这种方式,抹除那些附着在“共感者”身上的记忆碎片。
她正要拿起电话警告龙崎,手机屏幕却自己亮了。
一张照片自动弹出,没有发件人信息。
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刁钻,似乎是偷拍。
画面里是神宫寺公安局长办公室的书桌,桌上那盆精心修剪的罗汉松叶片上,凝结着几颗细小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水珠。
这些水珠巧妙地排列组合,形成了一行字:
“他们删记忆,我们留痕迹。”
几乎在同一秒,另一条信息以更诡异的方式传来。
她的脑海中闪过相马所在的那个废弃地铁站的画面。
那扇被他画在墙上的荧光之门,此刻正缓缓渗出橙色的、如同树脂般的粘稠液体,在地面上慢慢拼出另一句话:
“别听音乐,听哭声。”
删除与留痕,音乐与哭声。
佐藤猛然醒悟。
在她试图建立个人防线的时候,“共感网络”本身,已经进化出了自主防御机制。
它不再是被动的信息集合体,它开始反击。
那些沉睡的亡者,正在用他们留下的最后痕迹,教导着幸存的活人,如何对抗那即将覆盖一切的遗忘。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车水马龙,人间烟火依旧。
但她知道,在这片看似平和的景象之下,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打响。
一边是企图抹去一切的绝对秩序,另一边是拒绝被遗忘的、由无数死亡凝聚而成的顽强意志。
而她,以及像相马那样的“共感者”,就是这场战争的战场。
他们不想只做战场。
“借我眼睛……”她轻声呢喃着,“那就一起看。”
但只是看,已经不够了。
那些破碎的、不成体系的警告,那些悲伤的、无处诉说的哭声,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被世人理解的出口。
他们需要一个翻译,一个能将亡者的低语转述为生者箴言的传声筒。
佐藤的目光穿过深夜的城市,最终落向了那个她既熟悉又恐惧的方向——涩谷。
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她需要回到原点,回到那片埋葬了无数记忆的废墟。
但这一次,不是为了凭吊,也不是为了逃避。
她要去那里,为那些无法发声的死者,也为挣扎求存的活人,建立一个全新的沟通平台。
一个能让哭声被听见,让痕迹被看见的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