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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声余韵散尽,夜沉如墨。

程念指间捏着那枚来历不明的玉牌,温润的玉石下,那粒暗红宝石仿佛有生命般,隐隐散发着难以捉摸的微光。

她尝试再次呼唤系统,却得不到系统明确的回答,只有反复的【能量属性未知,关联性无法判定】。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这玉牌的出现,让本就迷雾重重的局面更添了一份诡谲。

她将其小心收入贴身的荷包,与那支弩箭放在一起,无论这代表的是援手还是新的威胁,此刻她都只能静观其变。

后半夜,她几乎未眠,保持着浅眠警醒的状态,但窗外再无任何异动,凌华宫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包裹着,仿佛暴风雨中心那可悲的平静。

天刚蒙蒙亮,宫人们便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如喜捧着那套华丽繁复的朱红嫁衣进入内殿时,程念已自行起身,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晨雾笼罩的、如同牢笼般的宫阙,眼中是抹不开的愁雾。

“殿下,该梳妆了。”如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这重大日子的紧张,还是因这位醒来后便性情大变的公主周身那股沉静得令人心悸的气场。

程念转过身,目光掠过那件用金线绣着翱翔凤凰、缀满珍珠宝石的嫁衣,红的刺眼,如同凝固的血。

“更衣吧。”她语气平淡,张开手臂。

如喜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层层叠叠的嫁衣,束紧腰封,戴上沉甸甸的凤冠,珠翠流苏垂下,遮挡部分视线,额间花钿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程念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目光却始终冷静地透过晃动的珠帘,观察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面前的女子坐在镜子面前,铜镜里显出一张十分有野性的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蛋,乌黑的长发梳成同心髻,头戴凤冠,正红色的鸳鸯纹饰的婚服,上为大红色镶金绣银边蜀绣夹衫,下配大红金镶朝裙,点点樱桃嘴,一抹弯弯眉,一双桃花眼黑而水润,此刻脸上却笑得很淡。

程念望着镜中之人竟恍惚了一下,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声势浩大的前往大宋和亲短短几日,她便又要再靠近顾裴了。

“殿下,您真美……”如喜看着镜中的美人低声赞叹,眼圈却微微泛红。

程念垂眸没有回应。

美?不过是即将献祭的、更华丽的祭品罢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安嬷嬷此刻眉眼带笑,手上的檀木梳梳过面前年轻女子乌黑润泽的发丝,嘴里说着吉利话,她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眼角带着奔波后的疲惫。

梳妆完毕,吉时将至。

殿外传来庄严的礼乐声和仪仗队肃穆的脚步声。

安嬷嬷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平安符的香囊,塞进程念手中:“小殿下,此去路远……万事,定要以自身为重。这个您收好,是奴婢在佛前求来的。”

程念握紧那枚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香囊,点了点头:“谢谢嬷嬷。”

“此次如喜和常嬷嬷随您前往大宋,老奴.....”安嬷嬷望着面前自己一手带大,亭亭玉立的公主,话语一时间全都堵在嗓子眼,心中不免悲喜交加,泪水忽然袭来,连忙抽出帕子擦拭。

如今安嬷嬷年岁已大,宋国与大周之间路途遥远,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这般蹉跎,便只能让年岁较轻,行事稳妥的常嬷嬷和忠心耿耿的如喜一同前往。

“你们到了那里,万事要以公主为中心,千万不要任性妄为,宋国不同于大周,在那里惹了祸,没有人能保你们,不要成为公主的负担。”安嬷嬷扭头看向二人叮嘱道。

常嬷嬷和如喜垂下眉眼,心中明白,异口同声地答道“喏。”

“好了,吉时到了,奴婢送公主出去吧。”说着,安嬷嬷取过一旁用孔雀羽毛制成的婚扇递给程念。

程念接过,一手举起婚扇遮住面庞,一手放在了安嬷嬷的手心。

宫门大开,礼官高亢的唱喏声穿透云霄。

程念一步步走出凌华宫,凤冠霞帔,曳地长裙,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宫道两侧跪满了黑压压的宫人侍卫,她目不斜视,沿着铺陈的红毯,走向那辆装饰得无比奢华的金根车。

建文帝率领文武百官,站在宫门高阶之上。

刘贵妃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妆容艳丽,嘴角含着一丝矜持而得体的微笑。

此次大宋派出了饱负盛名的丞相张周作为迎亲大使前来迎娶公主,另外附上二百八十八抬聘礼,不多不少,但来人却足以证明宋国皇帝愿意同大周修好的诚意。

张周青衫广袖被风拂起,衣袂翻飞间,隐约可见腰间悬着一枚青龙玉佩,玉色温润,如他眉眼般清雅。

他站定,抬眸。

一双琥珀色的眼,似浸了春茶,澄澈透亮,偏又深不见底。

“大宋张周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平身吧。”建文帝黄袍加身,头发略微花白,连日来的忧虑使得他的面色有些发青,他长相儒雅,眉眼疏朗,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张周站起身往一旁避了避。

“雍国公主到。”门口的太监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宫道。

程念一身嫁衣如血,金丝累珠的凤冠压着鸦羽般的乌发,十二串东珠垂帘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孔雀羽扇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行至阶下,因裙衫厚重不便全礼,只微微欠身,脊背却挺得笔直。

“儿臣拜见父皇、贵妃娘娘。“

嗓音清冷,不带半分颤意。

建文帝望着自己还算宠爱的长女,喉头忽的有些微哽,她今日盛装华服,美得惊心动魄,却再不是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女儿了。

“平身。“他强压下心头酸涩,声音刻意扬着几分愉悦,“宋国皇帝仁爱,切记要收收你的孩子脾气。“

这话说得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什么两国和谐,不过是用一个女子换来的苟且偷安。

程念缓缓直起身,孔雀羽扇后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刘贵妃在一旁掩唇轻笑:“公主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涂着蔻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用大周边境三座城池的税收换来的。

一旁的阴影里,随行而来的宋国使臣垂首而立,嘴角却噙着志得意满的笑。

程念余光扫过四周站立的众人,一个个都知道此事并不光彩,全都垂着头。

她对前身又多了些许同情,出身在皇家,生活优渥,自然也承担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重担。

刘贵妃扭头冲着一旁的太监微微点了点头。

太监插着嗓子喊道,“礼成,公主出城。”

程念在车前停步,依制向建文帝行最后的叩拜大礼。

“儿臣……拜别父皇。”她的声音透过羽扇传出,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李承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帝王家的场面话,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起程吧……勿忘……勿忘家国。”

程念起身,在礼官的指引下,踏上脚凳。

一旁的张周走上前,冲着建文帝抱拳,见皇帝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朝程念欠了欠身,

“迎亲使臣张周,拜见公主,此次回程由微臣负责。”

程念不动声色地将羽扇微微垂下,抬起头,对上张周的目光,眼睛瞬间瞪大。

张周,小说男主,不过她怎么没有在剧情中看到过张周作为迎亲使出使大周。

脑中忽的想起系统说过的话,她登时唇角微颤。

莫非是她想的那样,随着第二世的来临,剧情会产生蝴蝶效应。

这……她最不愿面对的便是这种不可控的情况,本以为那些黑衣人是剧中带过的,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便是她的重生带来了连锁效应。

她脑中一片混乱,此时不愿再多想,随即移开视线,将羽扇抬起,“那就多谢张大人了。”清冷的声音从张周面前传来。

“职责所在。”张周语气疏离。

张周立于殿侧,青衫玉立,腰间青龙玉佩纹丝未动。

他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既无悲悯,亦无讥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剑,敛尽锋芒,却仍透着凛冽寒意。

孔雀羽扇微微晃动,在光影交错间,他隐约瞥见公主耳垂上金镶玉的耳铛轻晃,折射出一道冷光,刺得人眼底生疼。

就在程念弯腰即将进入车厢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送行百官队伍的末尾

一个穿着低阶官服的身影猛地抬起头!

是谢韫!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眶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嘴唇无声地开合,看那口型,分明是在嘶喊她的名字“云娘”!

他竟混在了送行的官员队伍里!

程念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脂粉和珠帘,无人能看清她瞬间的神情变化,但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径直弯身进入了车厢。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视线和喧嚣。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软毯,熏着淡淡的龙涎香,程念独自坐在其中,听着外面礼乐再次高奏,车轮缓缓转动。

队伍开始移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形红痕。

刚刚那一瞥,除了谢韫绝望疯狂的脸,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在送行队伍外侧的宫墙阴影里,似乎有几个穿着普通侍卫服饰、却气质迥异的身影,他们的目光并非看向皇室仪仗,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尤其是在谢韫那个方向停顿了一瞬。

那不是大周的侍卫。

程念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顾裴。

你果然,如我所料,连我离开的这一刻,都不放心地派人盯着。

也好。

她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

金根车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驶出沉重的宫门,将那座囚禁了李如凰短暂一生、也开启了程念新一轮征战的皇城,逐渐抛在身后。

前路未知,杀机四伏。

程念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决绝。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暗红玉牌,指尖轻轻拂过那粒血色的宝石。

车外礼乐喧天,群臣伏跪,张周站得笔直,如一株孤松立于风雪之中。

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了车厢里,他才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密信,上面朱砂勾勒的,正是大周边境布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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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宋国皇宫

水声潺潺,纱幔轻拂。

建在活水之上的宫殿,四面临风,透明的纱质围帘被风掀起,又缓缓垂落,将殿内的一切映得朦胧而危险。

张周静立在玉榻三步之外,青衫垂落,腰间青龙玉佩纹丝不动,他低垂着眼睫,姿态恭敬。

玉榻上的男人半倚着软枕,黑色缎面纱衣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肌理,他的肤色偏冷,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与那身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微卷的长发随意垂落,几缕发丝搭在健硕的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狭长的眼眸半阖,碧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泛着野兽般的幽光,正漫不经心地睨着张周。

“查清楚了?“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却让人不寒而栗。

张周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视线:“是,北境三州的粮草,确实被人动了手脚。”

“呵。”男人轻笑一声,指尖在玉榻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朕养的那些废物,连几车粮草都看不住?”

殿内水声依旧,纱幔翻飞,却莫名让人喘不过气。

张周神色不变,只微微低头:“臣已命人截下了最后一批,正在彻查。”

男人闻言,终于直起身,纱衣滑落,露出精悍的腰腹线条。他赤足踩在玉阶上,一步步走向张周,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张周。”他抬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张周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

张周直视那双碧色的眼瞳,声音平稳:“欺瞒。”

男人松开手,转身望向殿外的流水,嗓音森冷,“所以,别让朕发现……你也有事瞒着朕。”

纱幔再次被风吹起,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掩盖了殿内一瞬间凝滞的气氛。

思绪收回,张周收回视线,带着随从默默跟上队伍的步伐。

和亲大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引得路过百姓驻足观望。

传言,长公主李如凰降世那日,九天垂露,久旱的大周忽逢甘霖,雨润京畿。先皇大悦,亲赐单名“凰”字,颁旨大赦天下,敕封其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尊贵的公主,享万亩膏腴之地为封邑

如此恩典,前无古人。

而今出嫁,建文帝更为这位自幼备受荣宠的皇女备下八百八十八抬嫁妆,锦缎如云、珠玉成山,自紫禁城延绵而出,浩浩荡荡,宛若一道流动的皇权图腾。李如凰自凤轿启程的那一刻起,所承载的便不再仅是一桩婚姻,而是大周的国体与天威。

如喜和常嬷嬷分别站在马车的两侧看护着。

程念好不容易坐到车里,将孔雀羽扇扔在了一旁,揉了揉发酸的右手腕。

右侧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一角,只见一封卷的很小的纸和一枚玉佩伸了进来。

“公主,这是小殿下身边的太监交给奴婢的,托奴婢找个机会给您。”

如喜凑到窗边,谨慎地看了看两侧,小声说道。

程念提起袖子接过,车帘缓缓放下。

她看到玉佩的时候,心中便已了然,半边双鱼玉佩,这是原主与其弟的信物。

展开卷纸,李尧清秀的小楷映入眼帘。

“皇姐在上,尧儿在此请罪。”

少年声音自绢帛间透出,带着几分压抑的涩意。信纸被攥得微皱,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开少许。

“未能亲送凤驾出阙,是尧儿之憾,贵妃以我病体未愈为由,禁足宫中,然则父皇是否知情,抑或贵妃独断……尧儿亦不敢妄测。”

笔锋在此处稍顿,仿佛执笔人正屏息聆听殿外动静。继而笔触忽转轻柔:

“皇姐可还记得这枚双鲤佩?昔年母后予你我各执半珏,后来……我那稚童心性,硬是讨来了皇姐那半枚。”

一枚温润白玉自信函中滑出,两尾锦鲤首尾相衔,鳞片在宫灯下流转微光。

“如今物归原主。皇姐见佩如见母后亲临,影卫三十六人皆凭此佩调遣。他们在暗处候命已久,只待皇姐玉音。”

最后数笔陡然急促,似是被更漏声催:“关山万里,前路未卜。尧儿身困紫垣,唯愿皇姐——珍重万千。”

程念眼中灰晦暗不明,纤细的手指将袖中的火折子取出,吹出一口气,小小的火焰出现,小纸顷刻间燃尽,只余尘埃在虚空中四散,脸上露出苦笑。

从大周到宋国需要五天五夜的时间,队伍到达宋国都城邺都时正好圆日初升,普照大地。

张周骑着马走在最前方,城门前的士兵一袭铠甲,身材高大,老远便瞧见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上前走到领头的张周面前,估计是个新来当值的,不认识这位享誉宋国的年轻的丞相大人。

士兵面无表情,大声问道:“来者何人,请出示公文。”

张周没有回他,低头睨了面前的人一眼,伸手将身侧的令牌取出亮在士兵的面前。

士兵瞧见后脸色大变,瞬间站的笔直,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十分尊敬地喊道:“丞相大人。”

张周点了点头,示意道,“开城门。”

“是。”士兵抬起头,转过身朝着门口大喊“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张周提起缰绳,双脚夹紧马腹,下令道:“走。”

长长的队伍再次行进起来。

程念因着这一路的颠簸,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队伍突然停下来又启程时,此刻正歪着头在打瞌睡,突然而来的推背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心中微动,抬起纤细的皓腕掀起车帘,透过开下来的一条缝隙,看着这城中的风光。

帘隙渐开,一缕天光斜落,映得她皓腕如凝霜雪。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忽然变得清晰,市井的喧哗裹着异国风尘漫入轿中。

长街两侧楼阁鳞次栉比,朱漆雕栏间悬着灯笼,兽头檐角下飘展着青底金字招牌。

街边丈余高的汉子扛着整扇猪髀踏过街心,玄色短打裹着鼓凸的肌腱;妇人们提着菜篮立在摊前,发髻高耸竟与男子比肩,卖胡饼的摊主抬手挂幌子,小臂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惊得拉车骡子都偏头避让。

她的目光追着个扛糖墩垛子的小贩疾行,忽被一片阴影笼罩,银甲侍卫策马掠过帘外,鞍上人身形魁伟似铁塔,投下的影子将整个车窗吞没。

指尖不由攥紧绣金车帘,忽然悟出那点违和从何而来,大抵是与现代的不同的南北方生活相像,现代尚且残存着部分遗留下来的不同,而古代交通信息不算通达,差异愈发明显。

风里飘来屠户剁肉的钝响,一声声震得珠钗轻颤,她倏地缩回手,帘栊落下时瞥见那位瘦削的迎亲使正勒马回避行人,青袍素带在人丛中飘摇,像一竿修竹误入了红松林,她倒是没想到张周如此纤弱,作为全文男主不应该buff叠满吗?

“公主?”如喜察觉到车帘被掀开,抬起头来,以为公主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我就看看。”

车帘微微垂下,程念的面色晦暗不明。

程念的声音里似乎透露着些许叹息。

“今日还请公主暂时在使馆中安置,明日仪式一早开始。”

张周特地折返到了程念乘坐的马车一侧,告知道。

“如此便有劳大人了。”程念没再多言。

张周愣了愣,没有说什么。

张周安排了些许侍卫在使馆周围看护,将程念一行人安排好之后,便立刻启程前往宫中请见顾裴。

御书房门前一老一小两个太监正在外守候,见风尘仆仆的张周,立刻请安,恭敬地喊道:“丞相大人。”

“陛下可在?”张周眼睛望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问道。

“禀大人,小陆侯正在同陛下商讨要事,还请大人在一旁等候一下。”资历老一点的太监,走到张周面前,欠身行礼,如实回道。

张周微微皱眉,但是脸上没有显出不耐的神情。

在外等候了一会儿,只听加沉重的檀木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张周抬起头,便瞧见了小陆侯,陆昀,陆昀穿着黑红色鹤纹常服,与张周不同的是,他没有用玉冠将头发束起,而是梳起高马尾,少年儿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英气,身姿更是沿袭了宋国人的高大健硕,只是此刻一身在战场上练就的腱子肉都被衣袍包裹住,陆昀面无表情,见门口的张周,礼节性地冲张周点了点头,问候道“张大人。”

张周微微点头,语气温润,“陆将军。”

场面功夫做完,二人自是各走各的。

二人擦肩而过,张周走了进去。

见顾裴穿着紫色龙纹常袍,头发用玉冠束起,倒是收敛了许多,正在俯首批阅奏章。

“陛下。”张周喊了一声。

听见声音,顾裴抬起头。

碧色的眸子望着面前的张周,问道。

“人接来了?”

“安排在宫外的使馆里,只等明日仪式开始接进宫中。”

“嗯。”

“你可知朕方才与陆昀在说什么?”顾裴狭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张周问道。

“臣,不知。”张周不知顾裴是不是在试探他,头微微垂了下去。

听了这样模糊的回答,顾裴却是笑出了声。

“如今你也跟我装傻充楞了?”顾裴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张周愣怔,连忙躬下身,舒了口气,请罪道:“臣,不敢,陛下与陆将军讨论之事自然是要事。”

“你倒是不傻。”头顶传来男人微微缓合了语气。

顾裴将桌上的一封卷轴随手扔在了张周身前。

淡淡道,“看看吧。”

张周弯下腰将卷轴捡了起来,缓缓展开,一目十行,眉头皱得很深。

“万福。”顾裴散漫的声音传出。

随即门口刚才与张周对话的黄门小跑了进来,别看万福这样,他可是宫中的总管。

“奴才在。”万福有些尖锐却平稳的嗓音传来。

“传下去,明日大周公主进宫赐妃位,赐号璟,入住潭华宫。”

万福垂首应了声“喏”,倒退着步出殿门时,眼角余光瞥见顾裴正用朱笔批阅奏折,笔尖毫不停顿,仿佛方才那句随意的话不过是吩咐今日晚膳多加一道点心。

廊下的风忽然变得粘稠起来,老太监扶着汉白玉栏杆往下走,听见自己的软底鞋踏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几个小太监捧着金盘经过,见了他慌忙避让,盘中呈着的正是明日册封要用的九翚四凤冠,珠翠在夕阳下闪着冷冽的光。

“都仔细着!”万福忽然厉声喝道,惊得小太监们差点摔了冠冕,“璟华宫的东西若有一丝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他看见小太监们眼中掠过困惑,却没有理会。

谁不知道璟华宫是西六宫最偏僻的所在,陛下的生母便在那里去世,而后住在其中的嫔妃没有一个是善终的,连洒扫宫女平日都绕着走,万福暗暗思忖着,不知陛下心中所想,也不敢马虎,急匆匆地便去安排了起来。

总务府的管事太监谄媚地迎上来时,万福正望着宫道尽头那抹残阳,霞光把琉璃瓦染成血色,恰似当年人们从璟华宫梁柱上解下那位娘娘时,她唇角凝固的血痕。

“全部换新。”万福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干涩,“窗纱要江南进贡的雨过天青色,地龙务必烧得暖和些,记得把正殿那根横梁...”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用紫檀木包起来,雕上如意云纹。”

管事太监的笔在册子上顿了顿,墨点滴染开来像只窥探的眼睛。

万福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跟着师父第一次走进璟华宫,从前还叫青鸾殿收殓,那位娘娘绣鞋尖上坠的东珠,滚落在积尘里沾了血污,还在执着地发着光。

“再添一队侍卫。”老太监最后补充道,声音忽然轻得像叹息,“就说是防着野猫惊扰贵人,毕竟那位公主,可是从大周来的。”

夜风卷起落叶擦过宫墙,发出窸窣的响动。

万福抬头望了望已然墨蓝的天色,总觉得闻见了若有似无的杏花香。

御书房

“如何?”头顶皇帝的声音传来。

张周看了许久,回过神来,露出苦涩的笑容,艰难地开口,“如是,甚好。”

不得不说,陆昀是个天生的军事家,对军事的敏锐程度极高,这样的人,是部下还好,若是敌人,只怕会是一把正中胸部的利刃。

“陆昀指明要将孔飞收入麾下,做他的军师,如此,倒是让朕难办。”顾裴修长的指节一静一动地敲打着檀木桌,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臣下。

他很聪明,没有点名直接要人,而是将选择权交到张周手中。

张周手下的人自是要他自己做主,强扭的瓜不甜。

“陆将军慧眼如炬。”张周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晒脆的蝉蜕,一碰就要碎在风里。他舌尖尝到铁锈味,原是不知不觉咬破了口腔内壁。伴君如伴虎,他太熟悉这种温柔刀,陛下若是直接要人,反倒能争个鱼死网破,偏这样轻飘飘地把选择权抛过来,倒像赐下一杯鸩酒,还要谢恩说甘醇。

张周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再抬头,神色如常,抱拳。

“那微臣先行告退。”

得了允准,张周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退出时他踩到自己官袍的阴影,踉跄半步又迅速站稳。

阳光从蟠龙柱间斜劈而下,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宛如被钉在地上的蜈蚣,廊下传来新入宫乐伎的试音,琵琶声断断续续,总弹不全《十面埋伏》的第三段。

殿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从鎏金笔山上提起朱笔,笔尖悬在一封密奏上方,墨汁渐渐凝聚成饱胀的珠胎,那奏报是今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写着陆昀麾下新收的谋士在陇西道献计,用火牛阵大破羌戎骑兵三千。

笔尖终于落下时拖出凌厉的撇捺,批红墨迹漫过“孔飞”二字,像血渍渗进粗麻布。

顾裴想起三年前他刚登基时的那场春闱,那个青衫学子在殿试时呈上的策论,文章里写“以舆图为枰,以兵甲为子”,当时张周捧着卷子的手都在发颤,连说此子有留侯之才。

窗外忽然传来乌鸦啼叫,小太监吓得要驱赶,却被万福用眼神止住。

老太监正捧着新沏的蒙顶茶进来,茶雾熏得他眉眼模糊:“陛下,璟华宫那边递话问,明日雍国公主的轿辇是从西华门还是宣武门进?”

皇帝的目光仍凝在奏章上。墨迹未干的“孔”字被滴落的茶水晕开,忽然变得像极了一个囿字。

“告诉礼部。”顾裴吹开茶沫,白汽腾起来掩去神情,“按迎贵妃仪制,走宣武门正门。”

万福斟茶的手微微一颤,宣武门是迎娶皇后的规制,去年位分最高的贤妃也不过走了东侧门。

他偷眼去看皇帝,却见对方正用指尖摩挲着案角刻的睚眦,那神兽衔着剑,怒目圆睁,却始终困在紫檀木里。

“万福。”

“老奴在。”

“你说,张爱卿此刻,是回府,还是去兵部衙署?”皇帝的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一旁的万福的头垂得更低,眼角的皱纹都透着一丝谨慎:“回陛下,老奴愚钝…张丞相素来勤勉,这个时辰,想必是回衙署处理公务了。”

“是么,”顾裴轻笑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却不喝,只看那氤氲的热气,“朕倒觉得,他或许会去西城的马场,纵马跑上几圈,在北疆时,每逢心绪难平,便爱如此。”

万福不敢接话,心里却是一凛,陛下连臣子这等细微旧习都记得如此清楚。

顾裴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

“传朕的口谕给陆昀,就说,孔飞此人,既是他点名要的,便要好生用之。来日陇西若有寸功,朕不吝封赏,若有不逮…”顾裴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便是他陆昀识人不明,驭下无方。”

“喏。”万福躬身应道,背后却渗出细微的冷汗。

这道口谕看似放权施恩,实则是将孔飞的前程乃至性命,与陆昀彻底捆绑,更将一份无形的重压掷回了那位正春风得意的将军。

“还有,”顾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重新变得随意,“让内务府挑几匹好的云锦,连同新进的那套红玛瑙头面,给张老夫人送去。就说,朕念张丞相为国举荐人才,辛苦了。”

万福立刻领会,这是打一巴掌后的甜枣,更是提醒张周,孔飞终究是他“举荐”出去的,他小心翼翼地应下,退出去传旨。

殿内重归寂静。

顾裴独自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幽深地落在西北那片广袤疆域上。

陆昀要走了孔飞,如同取走了一枚关键的棋子,但他这位皇帝,最擅长的便是在棋局之外,再布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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