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那天,天坛被围得水泄不通。
京城的百姓黑压压地堵满了每一条街,禁卫军手挽着手,用身体筑成一道人墙,勉强清出一条通往祭台的路。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一眼那高得望不到头的祭台,又看一眼头顶那片干净得像被擦过的蓝天。
秋老虎的日头毒得很,晒得人后背冒油。
就这天,能下雨?
人群里,有人嗤笑,有人纯粹来看热闹,更多的人是麻木地等着一个结果。
成千上万道目光拧成一股绳,死死勒在祭台的方向。
百官之首,李丞相捋着胡子,嘴角的得意快要挂不住。
他跟身边的几个心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弹劾的奏章就揣在袖子里,墨迹都还是新的。
等吉时一过,那女人求不来雨,他就第一个站出来死谏。
天意、民心,全在他这边,他看蔺宸这次怎么收场!
“吉时到——”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嘈杂。
沈曼曼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下。
她身上那件白色祭服重得像盔甲,金线绣的云纹在太阳下刺眼,每走一步,宽大的裙摆都像水波一样在身后荡开。
头顶的金冠压得她脖子僵硬,脸上的粉厚得像戴了张面具。
蔺宸就站在她旁边,伸手牵住她。
他没穿龙袍,一身玄黑祭服,肩膀宽阔,下巴绷得死紧。
他的手掌又干又热,一把攥住她,那股热度顺着手腕往里钻。
他握住她的手,满手都是冷汗,滑腻腻的。
她的指尖还在抖,那股颤抖顺着手臂传过来,让他心脏也跟着一抽。
他握得更紧了。
沈曼曼吸了口气,抬脚,踩上第一级台阶。
台阶又高又长,没有尽头。
每一步,都感觉身上扎着的目光更密一分。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表情。
这不是登天坛,这是上断头台。
身边这个男人,就是亲手把她送上来的刽子手。
她的心,早在踏上台阶时就凉透了。
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空壳。
既然结局已定,那也没什么好怕了。
【这衣服真他妈沉,走两步就一身汗。等会儿求不来雨,我能不能申请一个‘热死’的死法?总比被白绫勒死体面点。】
【底下这么多人,跟明星开演唱会似的。可惜我不是来唱歌,是来表演一个‘当众去世’。】
她跟着蔺宸的步子,一步一步,终于站上了天坛顶端。
风很大,吹得她裙子乱飞。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小得像蚂蚁。
那些嘲讽的、看戏的脸,在日光下格外清楚。
祭祀开始。
跪拜,上香。
沈曼曼像个提线木偶,司仪喊什么,她就做什么,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点错。
她脑子已经空了,看着香炉里飘起的青烟,看着头顶那片干净的天,心里的小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双手合十。
【雨神萧敬腾,音乐节之神,摇滚之王!听见我说话了吗?!】
【借我点法力吧!救救孩子吧!】
【你要是真灵,我回去给你塑个金身!天天烧高香!再供一盘最新鲜的车厘子!】
【大哥,帮个忙啊!不然我今天就要芭比q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
祭祀流程走了一半,头顶的太阳还是那么毒。
天坛下的百姓终于不耐烦了。
“快一个时辰了,天上连片云都没有!”
“我就说,妖妃就是妖妃,还想逆天改命?”
“白让我们在这儿晒着!”
议论声越来越响,嗡嗡的,像一群围着臭肉的苍蝇。
李丞相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身边的户部尚书低声开口:“张大人,备好奏章。吉时一过,就请陛下‘顺应天意’。”
他抬起脚,准备出列。
成了。
就在他那只官靴即将落地的瞬间——
“看!天上!”
人群中,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
那片蓝得刺眼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小片乌云。
很小,很淡,像一团脏棉花,好像随时都会被太阳烤化。
沈曼曼也看见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晒出了幻觉。
【卧槽?幻觉?】
【我这是热出飞蚊症了,还是临死前回光返照了?】
那片乌云没有散。
紧接着,东边,西边,又有几片乌云飘了过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朝着中间聚拢。
一片,两片,三片......
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迅速暗了下来。
太阳被云层整个吞掉,天色变得像黄昏。
一阵狂风凭空刮过天坛!
“哗啦——”
祭台上的幡旗被吹得疯狂乱舞,香炉里的香灰卷上天,迷了所有人的眼。
底下的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
李丞相那只脚,就那么僵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脸上的得意,也跟着僵住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沈曼曼也傻了,她呆呆地望着天,心脏在胸口擂鼓。
【不是吧......不是吧?】
【萧敬腾......你真这么灵的吗?!】
“啪嗒。”
一滴凉凉的东西,砸在她额头上。
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了她心里。
沈曼曼猛地伸出手。
“啪嗒。”
又一滴,落在她掌心。
紧接着,第三滴,第四滴......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从厚重的云层里砸了下来!
雨点密集地敲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雨越下越大,转眼就成了雨幕,眼前除了白茫茫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
天坛下,所有人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没人动,全都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祭台上那个被大雨浇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天降甘霖!是天降甘霖啊!”
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狂喜的喊叫。
下一秒,欢呼声炸开,声浪从四面八方冲上祭台,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在发麻。
“祥瑞!是祥瑞之兆啊!”
“噗通”一声。
第一个百姓跪了下来,朝着祭台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天坛之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娘娘千岁!娘娘千岁!大夏万年!”
那喊声汇成一股,穿透雨幕,一声高过一声。
李丞相站在雨里,从头凉到脚。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流过那张因为震惊和不敢信而扭曲的脸。
几个刚刚还附和他、准备一起死谏的官员,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在泥水里,一边“啪啪”地抽自己耳光,一边哭喊着:“臣有罪!臣被奸臣蒙蔽了!”
有百姓看见了,捡起地上的泥块就朝李丞相扔了过去,怒骂道:“就是你这老东西,差点害我们错怪了神妃娘娘!”
众叛亲离。
那张老脸,比天上的乌云还黑。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沈曼曼耳朵里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一声声“娘娘千岁”,像浪头一样,一波波拍在她身上,震得她发麻。
她赢了。
她没有先去享受这份荣耀,而是猛地转头,看向蔺宸。
他浑身湿透,黑色的发丝贴在脸颊,水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往下滴,狼狈不堪。
可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那里面有赢了天下的狂喜,也有押上一切的后怕,两种极致的情绪交织,让他看起来像个疯子。
他咧开嘴,像个傻子一样笑了,可那笑里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狼狈。
沈曼曼看着他,在这一瞬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狗屁神迹,什么雨神显灵。
都是他。
是他,为她设下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局。
是他,赌上了自己的皇权、声誉,乃至整个大夏的江山。
是他,用一场注定会来的雨,为她洗刷所有污名,将她亲手捧上神坛。
这份认知,这份沉重到让她无法呼吸的爱,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压下。
沈曼曼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只为她而燃起的火海,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她腿一软,身子直直往前倒去,被他一把捞进怀里,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