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丕熙依然憔悴,那双漂亮的双眸因为酒水的关系略显浮肿,眼神空洞,一身青色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唇边一圈浓密的胡茬,几绺儿头发散落在耳鬓,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哥,成了犀利哥。
顾知兰把刊印好的诗集递到哥哥手中,后者眼神依然没有聚焦,只是喃喃道:“妹妹,你也是来劝我振作起来的么,不必了,这话我听得太多了,振作起来又能做什么呢,我拼了命考到了状元,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顾知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状元公,当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顾丕熙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自他高中状元以来,听到了太多赞美与恭维,即便心性坚定如他,一时间也免不了有几分飘飘然,顾知兰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回过头去,自乱发间望着妹妹。
顾知兰说:“寒门状元公,在那些门阀权贵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你不过是拿到了一张入主仕途的入场券。”
她站起身:“你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任凭这张入场券变成一张废纸,让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我——”顾丕熙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知兰轻轻抚了抚哥哥的手臂:“哥,我能理解你很难过,我也觉得确实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份悲伤,但总要有个终点吧,你还要多久呢,一天,两天,一个月,还是好几年,还是一辈子?”
“我与双卿是知己,我们彼此不必言说便心意相通,我想,我心中所想必定是她的想法。”
她模拟吴双卿的语气:“顾丕熙也不过如此嘛,遇到了重大挫折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值得我爱吗?”
顾丕熙的内心瞬间如同龙卷风扫过,一阵地动山摇,一直以来他耳边不断有人劝解,翰林学士们纷纷劝他男儿需以学业事业为重,亲友们劝他要保重身体,崔大人召见他时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还骂他是废物,辜负他的信任与看重。
可他就像隔着一层保护罩,这些话还没进耳朵便都被反弹回去了。
今日顾知兰的话,却似一记又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
顾知兰此前一直没有来劝他,知道那个时候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她选在合适的时间点来点醒他。
顾知兰看着哥哥失神的瞳仁慢慢聚拢了光亮,心里放下了大半,知道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于是微笑着说道:
“我经常梦到双卿姐姐,醒来后常常想,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我想,她会希望大家能看到她的诗词,不仅仅是看到她耀眼的才华,更希望警醒世人,不要再有这样的悲剧发生。”
顾知兰眼神坚定:“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哪怕我们拼尽全力,只能改变一点点,只要更好一点,那便足够了。”
“因此,我会把顾氏学堂和开蒙学堂一直开下去,不只是雍州,还有长安,还有大邺国的每一寸国土。我要让优秀的寒门士子,和那些门阀世家的公子一样,能够获得最好的教育。让所有的孩子,都能读书明理。”
“如果,如果再有一个像双卿姐姐那样,一身才华却漂泊凋零的女孩子,我会给她一方天地,她可以成为女词人,也可成为我开蒙学堂的女先生,甚至,甚至像我一样。”
顾知兰知道,自己说的过于理想化,她无力去扭转时代的进展,更无力改变所有女子的命运,但星星之火,哪怕她的穿越,能改变一个人,能救赎一个人,也好。
一滴泪自顾丕熙眼角悄然滑落,在地面绽放开一朵莲花。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人书,一直梦想着能改变这世道,为生民立命,让更多寒门士子有机会一展抱负。
顾丕熙暗中攥紧了拳头,是的,悲伤该有尽头。
那个尽头不是遗忘,而是更好的怀念。
那份悲痛不会远离,就像刻在身体里的伤痕,但只会让顾丕熙更勇敢,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哪怕前方荆棘遍地,哪怕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都一往无前。
双卿,我会为你打造一方世外桃源,一个更好的世界。
第二日,顾丕熙刮去了胡茬,重新梳洗,换上了一套干净整齐的月白长衫,人们惊讶的发现,那个儒雅的顾丕熙又回来了,且眼神更加沉稳坚毅。
这一年的四月,老皇帝那副羸弱的身子终于撑不住去了,太子萧景域登基为帝。
不到两个月,崔阅和顾丕熙被提拔入内阁,成为内阁学士,来翰林一年便晋升,实属罕见。太子这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要重用清流一派的新生力量。
同年高相因为母亲离世请求回乡丁忧,新皇竟然连挽留都没有,直接同意了。
孝道是治国之本,高相必须上表丁忧,但对于朝廷重臣来说,君王总是要极力挽留的。
这下子高相党清晰地嗅到了,萧景域这只狐狸,做太子时左右逢源,甫一登基便再也不装了,这是要逐步铲除高相的势力。
有些过于心急了吧,虽说登基为帝,到底脚跟没站稳呢。
清流一派的柳阁老等人均是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正当壮年的崔大人外派雍州,不在长安,文官多半还是高相的人。
武官便更是了,兵部也是高相的人在把持,忠勇公杨门只剩下男丁一人,就是崔阅的大舅杨雪松。
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总是要清算老臣,提拔自己人。
只是新皇如此激进,就不怕高相势力反扑,局势不稳,威胁到自己的皇位么。
一时间朝堂上暗流涌动。
眼看着顾丕熙和崔阅二人入了内阁,这便是日后的储相了,唐宁的朋友为他抱不平。
“论文章才学,唐兄丝毫不逊色于他二位,凭什么他们入内阁,明明就是偏心北方士子。”
唐宁神色黯然,说道:“他二人确实优秀,我们入了翰林后便耽于享乐,他二人一心修史,实非我们能比。”
友人还要说些什么,唐宁给了他一个眼神:“你我如今在京为官,不比从前在余杭,言语须得处处小心,不可出口妄言,最忌讳妄自揣摩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