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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湘宁见她一贯清冷的面容上有些许伤惘,却不知她是为何动容,遂含了笑拉着她坐下,笑语盈盈道:“早起出门时见起了风,我还记着多披了件衫子,却不知原来是将方姐姐大驾给吹来了。”

说罢,篱落便捧了茶食上来,是新制的茉莉龙团茶和玫瑰乳酥。茶香的清冽与糕食的甜腻合于一处,正是清甜解腻不过。

瑾修仪柳眉轻扬:“玫瑰乳酥虽不难得,但我倒瞧着,你这儿的点心与旁处不同呢。”

篱落笑道:“娘娘慧眼鉴物,这盘中的玫瑰乳酥的确是不同,与寻常相比不知费了多少的工夫。”她逐一细细道来,“这乳酥是取了回疆羊奶的上层乳脂置于银锅中以文火煮之经时,俟其缩为三分去一,再加上宫里酿了七日的酒酿,静置半个时辰凝酪,后滤去表层浮清;再用妙峰山立夏后十五日的重瓣玫瑰捣成酱汁,加上新制的桂花蜜拌匀,与酪体按一配三份合而调之;最后装入描金瓷碗,撒上红松子仁儿于阴凉处静置一柱香时,方可成了。”

瑾修仪浅浅一笑:“也亏得你们能想出这样的心思。口味刁些是好事,总比那些吐得丢魂似的没了胃口要强。这一年来宫里没有孩子生下,如今你腹中有了皇嗣,正是有福气的,自然万事精细也不为过。”

宋湘宁一双潋滟的秋眸俏媚弯起,莞尔道:“姐姐可是从不夸人的,今儿既如此赏面,那我可要觍脸再饶姐姐一桩事了。”

瑾修仪心底淡淡的忧思被她这副娇憨模样弄得尽忘了去,冷月般的唇际怡然勾起一抹弧度,伸手戳了戳她:“你还有什么是不尽心的,我倒不知这副清白架子能让你刮出什么油水来。”

宋湘宁咯咯一笑,握住她的手,慧黠道:“姐姐既说了我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不若来日等他生下了,也多疼着他点,再添一手福气。”

瑾修仪听她话中有意,思量后心里忽而一怔,细问道:“此话怎讲?”

宋湘宁笑容依旧,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腹上,似是早便想好了:“章献高皇后曾有言,凡宫里子嗣,须得贵人以上妃嫔才可抚养。历代宫里皆行高皇后令,从未相违。我如今宝仪之位,便是日后生了皇子,也不过封贵人罢了,却是抚养不了亲子。姐姐若不嫌弃,我倒想把孩子予姐姐抚育,也能让杏华阁多添些笑言欢语。”

瑾修仪察到她笑靥掩饰下淡淡的落寞,遂宽慰她:“你尚且孕时,最忌伤神。这些原也是来日的话,如今想来却也是早了。虽说是老祖宗定下的条例,终究如何还是要看皇上与太皇太后的意思。且不说皇上十分宠你,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尤为的看重,皇上更曾言你腹中之子为贵子。如此种种,若将来真要让你们母子生离,皇上定也是不忍的。”

宋湘宁语声轻叹:“姐姐也说着了。太皇太后亲派了姑姑来为我安胎,无论是她做太后时,还是太皇太后,如此恩赐,可都是独一份呢。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着。”

瑾修仪闻言一笑,轻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嗔道:“我看你是爱子心切,越发做些没根据的胡思乱想了。太皇太后是年逾古稀的人了,还能有多少的精力?她若真有这心思,选秀时怎么不让崔家女进来?总比你这隔了亲缘的好。如今宫里由大皇子开了例在坤宁宫养着,二皇子也托了福,带你腹中孩儿上下,必也不会单单送去弘章殿抚养。你呀,只安心便好。”

宋湘宁微赧:“姐姐说的是,竟是我情急了。”

“人生在世,皆有牵挂之物。若全然无所介怀,则红尘世间于其何尝不是如同虚设了?能将克己复礼朝夕践行的人,也唯有圣贤而已,也并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之境。你向来能敛住心神,行事分寸无隙可指。而今因慈母心肠而一念不安,也实在是人之常情罢了。其实敛心难,守心却更难。谁又能保证时过境迁后不会物是人非。眼下也不过是凭着那一丝慰藉孤苦挣命罢了。”瑾修仪垂眸幽幽道。

未及宋湘宁作语,小禄子进来道:“宝仪,孟太医来请脉了。”

掌中握住的纤指微微一动,宋湘宁的手上微微紧了力道,以示安抚,而后对小禄子道:“我知道了。你先请孟大人在廊下略坐,便说我小憩方起,正在梳妆,即刻便请他过来。”

她看了一眼在屋里伺候的兰若和篱落,略行沉吟后道:“篱落,你也下去吧。”

两人应下出去。瑾修仪忙起了身,脸上微显慌色。瞟到里间内室立着的竹藤座屏,便道:“我且到屏风后避一避,你可千万别说我来了。”

宋湘宁却轻轻拉住她,柔声道:“姐姐,若真想放下,应是面见时心无波澜,而不是闻声后避如瘟神。”

瑾修仪深深看着她,见其容色和婉不变,一瞬和泻了气似的,低头垂泪:“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我自幼父亲不慈,继母薄待,他是我年少时唯一欢愉的思忆。我情愿那是一场梦,我也要永远身在其中,不要醒来。”

宋湘宁的声音极轻,如古寺的磬音渺渺传来:“姐姐,你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如何便能断定他于你是此生唯一美好呢?姐姐重情重义,我不能置喙。可如今既已身在此处,前尘旧梦,该放下了。姐姐沉沦于罗浮梦中固然自得,可这安好存得住一时却存不住一世。姐姐若自己不愿醒来,待来日被旁人撕碎了梦境,才是如坠深渊寸步难行。姐姐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他想想吧,既不能成眷属,也莫要熬成怨侣了。”

瑾修仪默然。良久,她抬起衣袖,也不顾是簇新的秋香色提花绢合领衫,颇有些忿忿着拭去眼角的泪意,冷着声道:“我只恨这此身非我所有,营于宫闱,不过一味怨天尤人,是我痴心与自己过不去。也罢,终究是我与他此生有缘无分,只待我二人今后能各自安好,也算是圆了前半生的情分了。我独自凄凉,不过是遂了害我之人的心愿,何必,何必!我偏不要如她们的愿,我要让她们睁眼看着我过得有多好!现世的仇怨还未了结!”

宋湘宁听她后句说的切齿痛恨,不知是何等怨愤让她如此枕戈待旦,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温声款语地慰解着。余光瞟向兰若,而见她神色落寞,目光也有些呆滞,便知瑾修仪之言亦是入了她的心。宋湘宁的心里也不由郁然长叹,兰若心底的旎思,她不是不知。她也不是不能在皇上面前提及给她赐婚。然而这世上多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事,女有倾君,君亦有悦女。只怕是强求的姻缘不得人心,反伤了自身。

她传话不久,门帘外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宋湘宁轻轻觑过瑾修仪,见她神色平淡,并无不妥之处,悬起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许。

“微臣参见二位主子,修仪娘娘万安,玥宝仪万安。”孟长沐行礼如仪,声音异常沉稳。

宋湘宁含笑让他起了身看诊,而后问:“可有何不妥么?”

孟长沐容色平静,与往常来绛茗轩时并无丝毫不同,他恭声回道:“宝仪脉象濡缓有力,胎元稳固,只是立夏甫过,地气渐暖,宝仪虽饮食谨慎,仍有几分虚火上浮之兆,是暑气内蕴的初征,往后还需分外留意些。”

宋湘宁的笑意里添了几分关切:“那便要劳烦孟大人费心了。”

“宝仪言重了。”孟长沐垂眸答话,“臣会为拟下温和的清暑方子,每日一剂,掺在安胎药里同服便可。但盛夏转瞬即至,届时娘娘胎气渐重,暑热最易扰胎元,需得避热远燥,起居处多置冰盆,饮食上忌辛辣温补,于宫中静养为宜。”

宋湘宁展颜笑道:“若说静养,紫禁城自是比不得碧桐深密的清晏行宫避暑清体。听闻每到盛夏时,那里的荷池葳蕤绕着整座行宫,风吹得满殿都是荷香。前儿皇上来时还说,去岁因忙于国事不曾移銮,而今天下太平,岭南也传了捷讯回来,等朝政理毕,想来不日便要起驾了。我倒也沾了皇嗣的福气,能去这清凉殿开一开眼界。”

孟长沐亦称是,后又言道:“清晏行宫背山面水,阴足阳弱,确是纳凉去暑的圣地,但宝仪眼下怀着身孕不比旁人,还需谨防夜间露寒。待到那时,微臣再给宝仪的药方中加一味驱寒的桂枝,方可无虞。”

宋湘宁颔首道:“那便有劳孟太医了。”

俟其出去,瑾修仪的神色才一寸寸黯淡下来,嘴角强勾起的笑颜在茶香中泛起涩涩苦意。宋湘宁环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姐姐,你做得很好。”

瑾修仪迷离的眼神中浮出丝丝怅惘,随后又如拨云见月般浅浅消弭,回归清明。她终是无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湘宁抚着她皓白的玉臂,润泽正如嫔妃冠上所嵌的镜泊湖北珠,细腻匀滑。见瑾修仪回神,她的手游移到凝腕上,顺势将那水波纹的暖玉镯取了下来,不及瑾修仪惊愕,她笑眯眯道:“姐姐既想清了,便不必再带这月事镯了。姐姐一月有半月带着,虽说大可以体弱为由,却也惹人分说。皇上念及大长公主而厚待姐姐,姐姐也莫要画地为牢苦苦缚住自己了。姐姐若真有何心愿未了,也该想想,究竟该如何谋划了。”

瑾修仪甫一离去,宋湘宁便拉了兰若的手,笑意清婉:“让我猜猜,兰若姐姐眼下的心境怕不是正如‘世人皆知钗头凤,无人怜我赵士程’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兰若眼尾微红,嚅声道:“宝仪莫打趣奴婢了。”

宋湘宁替她理了理鬓间的碎发,声音轻柔:“我不是要打趣你,只是不忍你今后的路走得太苦,太过执着。有情人难成眷属,实为人叹息,但他们尚有‘此情可待成追忆’聊解相思之苦。但神女梦思楚王之悲却只能由细细清宵来抒解落寞。你自由是跟着我一同听女先生教习,这其中典故必然也是知晓的。

“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如今你又陪我进了宫,我早便拿你做我的亲人。今日我说这话,却也不是要说教你,只是你身处迷局,恐有浮云遮眼,我便将这个中道理与你细细理明了,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你自己。我朝宫规宽和,凡宫女无幸无罪者年满二十五即可出宫;若有主人特恩,二十二、二十三出宫者也未必稀罕。你本不是这宫里的人,衢江还有老少亲人许多,我自然不会将你一辈子留在这里,定是要留心为你寻个好去处。”

兰若听她一席话,早已泪眼潸然,即欲跪倒在地,却只被宋湘宁拉了住。她哽咽着道:“宝仪莫说此话。奴婢说句越上的话,宝仪将奴婢视作亲人,奴婢亦早便将宝仪看成亲姊妹一般。奴婢虽家中亲人不少,但实实相处的却没多少时日。而奴婢自小陪在宝仪身边,同宝仪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离乡,今日又一同侍于宫闱,情谊实非世人可比。宝仪体谅奴婢辞别家中老幼背井离乡,奴婢又何尝不心疼宝仪孤身一人在这宫里苦苦地熬着!

“宝仪若赶了奴婢走,怕日后连个相熟相知能闲谈故里的人都没了,奴婢何忍宝仪之于如此境地!古人云‘上视下如子,则下事上如父’,宝仪也担得奴婢高堂之奉,今儿不过去是见了一郎君,略表思慕,如何就能不问羞耻,不理高堂,说起这终生大事来?宝仪为奴婢好,奴婢也牵挂宝仪。宝仪只当心疼奴婢,莫要再言让奴婢走了。”

兰若说的伤心,杏眸中直盈成了两汪清泉,汩汩地往下淌去。宋湘宁忙用香帕替她拭着,见她哭得悲切,亦勾起了心酸来。见如此,也不敢再言前事,只好生哄慰着她,方止了泪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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