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江南府的天,彻底变了。
通缉令贴满了街巷墙头,纸张在晨风里哗啦作响,墨迹未干,杀气却已扑面而来。
苏晚的画像印在正中,眉眼冷峻,像一把出鞘的刀。
“纵火劫粮,煽动民乱”,八个血红大字压在人眼上,沉得喘不过气。
曾是江南第一女商的她,如今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沈砚这一手狠得利落,昨日还在为信行镖局叫好的百姓,如今连咳嗽都压低了嗓门。
街头只剩巡逻甲士的脚步声,咔、咔、咔,踩在青石板上,也踩在人心上。
可风暴眼里的货栈,却静得出奇。
烛火在窗纸上摇晃,映着苏晚侧脸的轮廓。
她低头翻账,指尖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簌”声,像风吹过枯叶。
老周坐在案前,算盘打得飞快,噼啪作响,指尖都泛了红。
他抹了把汗,汗珠顺着额角滑进衣领,留下一道湿痕。
“小姐,十年漕粮流水,一笔没差。”他声音低,却掩不住发紧的喉头。
沈砚烧了粮仓,断了根基,又借官威压人,这局,怎么看都是死路。
苏晚没抬头,只将手指停在一页上:“账对了。钱不对。”
她翻出一笔旧账:景元十三年,大运河决堤,朝廷拨下十二万两修河赈灾银,由沈家代管。
“确有这事。”老周凑近看,“当年沈家还得了嘉奖,立了碑。”
苏晚冷笑,推过另一本泛黄的杂项账:“这是咱们当年运石料木桩的单子。我翻了一夜库底才找着。工部《河工定额》写得明白,三百里堤防,用料、人工、损耗都有数。再查地方志,工期三个月,征夫八百。算下来,就算层层浮报,总开销也不该过三万五千两。”
老周的手顿住了。
算珠停在半空,像凝住的雨滴。
他盯着两本账册,呼吸粗重起来——那气息喷在纸上,墨字边缘竟微微洇开。
九万两,凭空消失。
“剩下的钱,去了哪儿?”
苏晚的指尖,缓缓落在一个名字上——“义济商行”。
“他拿那九万两空饷注册商行,再以商行名义,向自家米铺高价买粮。陈米霉粮,每石作价翻倍。然后打着‘义商献粮’的旗号,捐进官仓。账面干干净净,百姓还得磕头谢恩。”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扎进人心。
“他烧我的账,以为能抹干净。”苏晚合上册子,啪的一声,像刀入鞘,“我就拿他的账,烧他攒了半辈子的人心。”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翻过巡按府后墙,落地无声。窗缝微开,一只手从内探出,接过一份册子和一封信。
陆知秋坐在灯下,展开那封信。
“米可烧,账难焚。”
六个字,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口。
他翻开账册,一页,两页……更鼓声从窗外传来,一声声,敲在脉搏上。
烛火换了三根,蜡油堆在案角,像凝固的泪。
沈家盘根错节,动他,等于自毁前程。
可那一笔笔数字,全是百姓的血汗。
他忽然想起父亲——七年前那场洪灾,老父因揭发虚账被贬岭南,临行前只说了一句:“账可改,天理难欺。”
如今,轮到他了。
天刚亮,陆知秋起身,眼底布满血丝,背脊却挺得笔直。
“誊抄百份,加盖官印,贴满全城要道。”他声音哑,却不容置疑,“让百姓自己看清楚。”
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有人蹲在墙下逐字细读,有人拍腿怒骂,孩童们围在告示前,念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清晨,桥头几个卖炊饼的摊主突然分起糖糕来,笑着说:“信行镖局发的喜糖,今儿米价降了!”
孩子们抢着吃,一个蒙面妇人蹲下身,低声教他们唱了首新曲儿。
没到中午,稚嫩的童音就在街巷间传开了:
“沈公子,笑呵呵,百姓饿死他吃鹅;义济堂,假慈悲,一把火烧出真贼窝!”
消息传进沈府,沈砚一脚踢翻了堂前的瓷瓶,青瓷碎了一地,shards划破脚背,血顺着鞋面渗出来。
他冲进巡按衙门,指着陆知秋吼:“你安敢如此!”
陆知秋立在堂前,官袍单薄,腰杆却直如铁:“账册在此,百姓共见,我不敢掩天下之目。”
“好!好一个不敢!”沈砚冷笑,转身离去,袖口带翻了砚台,墨汁泼了一地,像泼出的血。
当晚,他提笔写密信:“江南已乱,苏氏勾结官吏,伪造账目,煽动舆情,请速请旨锁拿,以正视听。”
几乎同时,一张密条送到了货栈。
陆知秋的字:“漕政巡察司批文已签,七日内到。”
苏晚将纸条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上纸角,焦黑卷起,化作一缕灰,随风散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木窗。晨光洒进来,照见她眼底的倦意。
街上,信行镖局门前已排起长队。
妇人抱着布袋,孩子踮脚张望,脸上是久违的安稳。
一位老妪接过米袋,低声问:“姑娘,这米……还能领几天?”
苏晚没答,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手粗糙如树皮,却温热得让人鼻酸。
粮仓快空了。京里的回音,还没来。
她抬头望天。
这几日喧嚣未歇,天却蓝得刺眼。
无云,无风。
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连呼吸都黏在喉咙里。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大风暴前,天地俱静。
这风,停得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