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迟迟归来,辞盈揣着好不容易换来的人情,迫不及待跑了一趟观水寺。
听闻了慧近日身体抱恙,赵灵芸便亲自下山来接人。
少女还是那幅模样,群蓝白碎花头巾清丽素雅,窄袖卷起一小截,背着满满当当的药篓子。
她近来忙于义诊与采药,山上山下两头奔波,眼下都熬出乌青,好在精气神看着还是好的。
山道曲折漫长,云笼远岫,古刹浮动在朦胧晨雾中。满眼都是鲜嫩生长的翠,倒映出一裙青草茵茵。
“我有愧于你,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再和我做朋友。”赵灵芸折了一枝细长的柳条,在前面开道。
“为什么?”
辞盈想了下,问,“难道因为解凛川?”
这回轮到赵灵芸停住脚步,转身看她。后者眉眼含笑,般般入画,似乎解凛川一事,并未在其心中激起多大波澜。
她又问,“你觉得他对我如何?”
赵灵芸静默几息,坦言,“不好。”
当众者迷,旁观者清。
她不是个擅长谎言之人。
“那你对我如何?”
没等她张嘴,辞盈便自行作答,“比他好太多了,所以我选你不是合情合理吗?”
“抛开未婚夫婿这层身份,我只是舍弃了一个本就对我不好的人。”她确实没对方想的那么黯然神伤。
对解凛川本身便是恩情大过其它,婚嫁亦是下血本的买卖。尤其知道雪夜救下自己的压根不是他,如今再看此人,和空手套白狼的骗子没什么两样……
她不愿再去想解凛川。
从前自己日子过得清静太平,认识他以后接二连三的麻烦纷沓而至。这不是扫把星是什么?
“何况我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能得你肝胆相照。”她学着赵灵芸的样子折柳。
才抽条叶色尚且不是深青,而是一种浅嫩的黄。握在手里,轻飘飘拂动着,就像一把春风。
论说话的本事,辞盈略知一二。
只不过,她大多数时候喜欢装鹌鹑。
赵灵芸是心思通透之人。听她这么说,内心也不再纠结。共渡生死险境后,两人关系显而易见被拉得更近。
云雾渺渺,山门近在眼前,辞盈蓦地想起曾注春向她透露,说赵灵芸在打探她兄长和母亲的消息。
当时两人还未熟识。
难免多防几个心眼子。如今既想到,便顺其自然问出来了。
未料,赵灵芸苦笑,“我也是受师父所托。毕竟袭月之乱我尚未出世。而北越关……当时我师母正巧在那里。”
“她外出游历都会给我师父写信报平安。那日说自己救了人,是个怀抱孩子四处求医的年轻妇人,脉象十分罕见,还说一定要带回来给他瞧瞧。”
辞盈听明白她的意思。
岁数确实对的上,宁氏也曾去过北越关。
“那妇人可有名姓?”
“不知。”赵灵芸摇头,“我师娘那次受了极重的伤,师父十分生气。之后问起却是守口如瓶,连他也不肯告知。再后便捡到我,更是鲜少外出。”
“只提及与那妇人有约,许诺十年后要将一件信物送到她孩子手上,可惜师娘如今已不再人世……”
她脸上流露出怅然之色。
人的生死便如草木枯荣,再高明的医者也无可转圜。
“我阿兄属兔,春时甲子日生。”
辞盈报了兄长的生辰,与自己同一天。记忆中江聿从不过生辰,或者说整个江家无人在意。
在余氏正式进门前,江父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尚有几分亏欠心理。
毕竟,宁闻君是他在江老夫人跟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回来的。而今斯人已逝,再多怨恨也有了终点。
江家倒没怎么短过她。
但江聿不一样,他是扎在江韬心上的刺。
府中惯会使眼色,见风使舵的人太多了,饶是多做一碗长寿面也不愿。起初辞盈还会天真去问,后来索性多拿一副碗筷,与江聿并坐在门槛前,往他碗里猛猛拨面。
盼着他多吃一点、活久一点。
“属相倒是对了。”
思绪渐渐回笼,面前的赵灵芸松眉又拧眉,“但生辰不对……应当是冬末生的才对。”
她报了一个生辰八字。
见辞盈听完神色有些古怪,不由问道,“怎么了?”
细嫩的柳叶在指尖被无意识揉烂,少女眸底似有云雾萦绕,“这个,并非我阿兄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找错人了?”
但她认识一个能合得上的人。
——方家郎君方樾。
观水寺的藏书楼坐落于一处山巅,以桐木为基,琉璃瓦覆之,屋顶与屋角起翘成白鸟展翅般的雅致弧度。绝巘耸立,云海浩瀚,仿若与天际相连。
辞盈上去时腿都是软的。
自打鹿愁山坠崖后,她就对这种险峻陡峭的高处有了心理阴影。
扶着旁侧的松柏缓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牌子,递给那名须眉皆白的守门老僧。
“有劳了。”
对方腰背佝偻到看不出岁数。
直到他用枯瘦如柴的指头,去揣摩牌子上的字形时,辞盈才发觉他双目覆着一层厚厚的眼翳。可即便如此,还是感觉老僧打量了她一眼。
“要灯还是要烛?”
辞盈讶异,“这两样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对方没有应答,缓缓推开那道古朴厚重的木门。
嘎吱——
久未有客踏足,上面积压了一层灰尘。金光从云层罅隙漫射的刹那,细小的尘埃飞旋如舞。
辞盈只往里张望下。
就明白为什么让自己二选一了。不仅建造位置刁钻,内部结构也极其苛刻。
不是寻常那种以阶梯连接层数,而是瀑布般从上端直直垂立到地面的软绳爬梯。
这里便是前燕皇帝修建的最大的藏书楼。
天下奇书异术皆汇聚于此。她要是一本本找一页页翻,不说脱力踩空掉下来摔死,熬个八年十年也未必找得到。
辞盈揪着裙角,磨磨蹭蹭道,“大师,里面这么黑还这么高……”
“到底选哪个?”
“灯、要灯吧。”
她想的是爬梯子时比较方便,老僧视线却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将灯盏递过来,声音沙哑道。
“记住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