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无生恩,又无养恩的母亲?”
多少年不曾听到过他的反驳,以至于险些忘了,江聿本是个词锋犀利、极擅言语为矛戈之人。
他早慧沉静,通透恬淡。
世俗礼节像是一种为了更好生存下去的伪装手段,实则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在,就像近乎执拗般只认定辞盈是自己的妹妹,而江令姿姐妹不能算。
轻如飞絮的声音,却令四周沉寂良久。
香炉吞吐渺渺云雾发出细微响动。江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竟驳了自己!
被十多年以为已驯服的笼兽咬了一口的愤怒占据上风,他想也不想扬起手——
一声清响。
青年微侧过脸,苍白似清雪的面颊上俨然多了道红痕。
他肤色本就冷,愈发衬得指印触目惊心。薄薄的皮肉在天幕下恍若透明,仿佛能够清晰照见里头凌然的骨相,让人想到洛水河畔单薄萧索的游魂。
“反了!当真是反了!”
江韬勃然,一巴掌尚不解气,还想再打时,却被横到跟前的少女拦住了。
“父亲这是作甚,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若无母亲,便无阿兄!”
青年一言不发地低着乌睫,两鬓长发微乱,红肿印痕非但没有折损风姿,反而更添一分破碎感,宛若凛冬被风雪碾碎的红梅。
白骨透香,死绝凄艳。
辞盈瞧着心疼不已。
早前就因他兄妹二人死活不肯改口,发作过了。
她是女儿家。
身子娇贵,不得有损,再重也不过挨一顿手板子。
可江聿不同,他本就不是江氏血脉,死不足惜。
于是,家法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每回后背都是鲜血淋漓,衣裳与皮肉黏作一处,要用剪子才能分开。辞盈甚至觉得,阿兄的身子就是这么一日比一日差下去的……
眼眶酸涩发烫,她轻轻眨动了下。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泪,顺着衣襟,坠入春风里。
辞盈对父亲的记忆比母亲还要久远模糊,恍若隔世。
对他的怕,甚至一度盖过恨。
三言两语就能决定她的去处,将她套进规训的绳索。如今再看,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
“礼记有言,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反之亦然,母亲在世时并不喜欢余夫人,父亲既将人迎进门,孝道当前我与阿兄便顺您的意,尊她一声夫人。”
“可要我们唤她旁的,让九泉之下的母亲怎么想?”
对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分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对上这个女儿的面容时,他还是有片刻失神。
似乎许多年未曾这般细致瞧过,印象中还是一团稚气,玉雪可爱,何时竟长这么大了……
犹记妻子含恨离世那会儿,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勾销随风而逝,剩下尽是她的好。
所以这个女儿,起先也是疼过的。
愧疚之下他是真的想要好好弥补。但架不住余氏肚里头是个已成型的男胎……而辞盈倔犟不认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誓死也要一刀两断的宁氏……
后来又有了江宾。
他所有心思都倾注在唯一的幺儿身上……
“辞盈……”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勉致含弘,以隆德声。轻念着妻子取的这个名字,江韬一时心中涌出万般滋味,复杂难言。
十六七岁的少女出落得袅袅娉娉。
她与宁氏并非十分相像。在宁闻君的昳丽中可以辨别出几分他的清然,珠辉玉映,端丽冠绝,糅合得恰到好处。
只在垂首敛眸时,最为肖似的眉眼令他不免一阵恍惚。
这就是他与闻君的女儿……
“嗤。”
一声讥笑骤然打断翻涌的情绪。
抬头便见江等容眉梢微挑,神情说不出的讽刺,“江五娘被指给那个姓谢的扈从时,也没见叔父的舐犊之情啊?”
因江令姿退婚一事。
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在亲眼目睹江氏内里利益至上的本质后,她总算能明白辞盈这些年的处境。
“还是说,叔父怕江五娘这个傻子嫁得太好了?”
她能为自己说话,辞盈很感激。
如果不骂人傻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你——”
某些隐晦不可言说的真相,就这么轻飘飘被揭露出来,江韬简直怒不可遏,欲开口却又无从辩白。
辞盈的夫家必是江聿一大助力。
他怕江聿爬得太高,活得太久。饶是有意将这对兄妹分开多年。但关系再疏淡,他们都有同一位母亲作为纽带。
这是注定无法斩断的羁绊。
哪怕闹得僵冷,每年还是要同到宁氏坟前上香叩首。
所以为了江宾。
辞盈绝不能高嫁。
思及此处,江韬表情逐渐冷硬,目光望向上首的老夫人,“四娘言行无状,想必是兄嫂平日忙碌疏于管教的缘故,正巧病中未愈,不如就让四娘留在您这里学几日规矩。”
这下,受女诫荼毒的不止辞盈一人了。
江老夫人被刘媪扶着,接连灌了两碗安神汤才渐渐缓过神。彼时尚在暮春夏初,四处却已有盛极必衰的凋敝迹象,愁绪黯黯,千丝万缕缠绕在眉宇间。
江等容骂骂咧咧被带下去。
余氏则是目中暗含紧张期待,小心翼翼朝上首睇去一眼。
既然董氏卧病不起,那这中馈……
可惜她揪着软帕盼了许久,也没能等来老夫人或是江韬开口。
…
落日斜倚楼头,孤雁声凄。
兄长为护她挨了一巴掌,辞盈心有愧疚,上药也因此变得顺理成章。江聿安静跟着她回了住处。
辞盈翻箱倒柜一番,特意取了上好的玉露膏。
润泽的膏体洁白如脂,泛着一层薄薄水光。少女在他面前站定,袖间盈着淡淡暖香。
像汁水甜腻的海棠果。
许是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她犹豫几息,指尖方虚虚落在他脸上。
适才回来时天穹低垂如盖,阴云层层叠叠。这会儿,果不其然下起雨来。房内光线有些昏暗,辞盈移了盏灯过来。
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窗下芭蕉叶子轻柔摇曳,水汽似乎钻了进来,渗透她的指尖。
“……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