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人还陷在梦中,只是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黛眉微蹙,睫羽轻扇。
薄衫已被冷汗浸湿,少女眼角噙泪,好不可怜。光线有些黯淡,自是照不出她酡红似醉的面颊。
被褥快要被白净的十指绞出痕来,她似乎在推拒躲避着什么,毒蟒缠身般痛苦。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去,紧绷的纤细腰肢颓然一颤,整个人重重瘫软下来。
如溺毙在岸的鱼儿,少女脱力惊喘着。
下一瞬,睁开雾气氤氲泛着桃花薄红的双眸。在对上那盏灯火时,小脸唰地失去全部血色。
被撞见了……
“女郎可是魇住了?”
注春倒没往这方面想,一来她自幼跟在辞盈身边,没怎么接触过风月之事。二来自家女郎性子羞怯柔弱,如风中娇花。
“没事。”
辞盈轻轻摇头,双手仍攥着被角不放,“备些热水,我想……沐浴更衣。”
虽有些奇怪入睡前分明已经沐浴过。可见她冷汗涔涔,注春一句未问,自去叫人准备热水了。
本以为折腾这么一通,入睡会很困难。
但辞盈腰酸腿疼,乏力得很。近来入梦频繁,她实在有些吃不消。阖眼没多久便再度沉沉堕入梦乡。
这回清静到天明。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注春进来唤她起身。
宁氏的忌辰在祭礼前后。江家宗祠什么也不缺,宁氏的千里孤坟却只有他兄妹二人。辞盈不记得母亲音容样貌,她生得太早,又生得太晚。
细细准备了上好的鹿肉、饼饵、酒水、帛等……这些都是宁氏生前喜爱的。
兄长曾告诉过她的。
出门时曙光方破天际,东方隐隐泛着鱼肚白。马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她了,昨夜下了半宿的雨,车辙拖曳出泥泞印痕,压得道旁萋萋芳草东倒西歪。
衣冠冢立在一处并不显眼的溪流下游。
野径荒僻,遍地碎石,越往里走四周越发寂静。绣鞋溅了泥点,辞盈身着素衣,扶着幕篱正欲提裙,疏朗如月的手掌却先一步伸到她面前。
“上来。”
远处三两只翠鸟掠过水面,踪迹难寻。
趴在青年宽阔的肩背上,望着那如迢迢流水披散半身的长发,发尾弧度柔软,沾了几缕晨间水汽。此刻,随步伐一晃一晃地扫在她小臂上……
辞盈神情有些恍惚。
距离刺史府上的梅林,仅过去一年半载……想到兄长不喜与人亲近,她微微倾身,凑近对方耳畔,轻柔出声,“阿兄,放我下去吧,我自己能走的。”
他已经为她做的够多了。
没道理自己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江聿并没回答,只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昨夜睡得如何?”
背上少女陡然一僵。
这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客气也好实话也罢,都应该做到对答如流。前提她一闭上双眼,不是交缠难分彼此的衣带、以及跪坐湿透了的蒲团……
所以,这话她注定回答不上来。
再想到兄长如兰芳绚,垚璋之洁。如此殷殷关切下,哪知背上的妹妹满脑子污糟?那一瞬间的羞愧难当如潮水漫涨,竟迫得她不敢抬眼。
无意识揪紧青年肩侧衣物,好半晌才虚虚从喉咙挤出几个字眼。
“尚、尚可……”
与往年一样,祭品被一一摆开。眼前幕篱轻纱被风吹得鼓动。落花飞絮里,辞盈安静垂眸,望着碑上斑驳的名字。
心里默默祈祷着。
母亲若是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哥哥长命百岁、身体康健。也不必太过担心,哥哥将她保护的很好。
新摘晨露未曦的洁白梨花点缀其上,晶莹剔透。辞盈正要起身,倏地听到旁侧静默无言仿若死去的青年,淡声说道,“燕燕,过来一同给母亲叩首。”
少女闻言乖顺跪在他身侧。
与他并肩叩了首。
江聿又取出那坛梅花酒,歇了封,梅花特有的清冽与酒的甘烈揉杂在一起,清醒中透着沉沦。
在这早春莺时,别具一格。
“再给母亲敬酒。”
叩首是每年都有的,但酒水和其它祭品一样,都是直接摆在坟前,以浇代奉,今年怎生变了?
而且看这样子,是要与她一道敬……
辞盈愣了下。
到底没有多想,伸手接过那盏酒水。
丝丝缕缕梅香萦绕,清透水面甚至能照出她鬓边纯白无暇的梨花。有一霎恍惚,颈侧香瘢点点。
她呼吸微窒。
下意识抬眼去看青年。
后者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半点多余情绪。稠密的叶片遮蔽大半天空,将他面容笼罩在阴翳中。似有所察般,那双眼尾天生几分上挑的眸子沉沉回望——
辞盈心中一漏,慌忙收回视线。
手中酒盏涟漪微漾,再看时颈窝雪白,哪还有什么痕迹?
敬盏薄酒不是难事。
她很快上前,敬酒再叩,直身时却听到林簌泉韵的声线。
清润缓流,不疾不徐。
“您托付之事,我能办到了。”
“往后我会照顾好燕燕的。”
反应过来母亲托付他的只能是自己,辞盈眼眶不由有些发酸。兄长寡言,而寡言之人注定是吃亏的。
哪怕办了十件实事。
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分效果。
江聿又叩了个头,这次却没叫她,也没说话。只是腰身弯下的弧度更低了些,几乎贴到地面,足足停顿好几息才重新起身,变回那个风光霁月盛名在外的年轻郎君。
比起兑现诺言,更像赎罪。
江聿的确在赎罪。
母亲求她安逸平顺,能得个好归宿,万不可步己后尘。
从前他思来想去,心中暗将那些适龄郎君筛选遍了,人品、家世、样貌、才学……始终觉得不对,看谁都不是良配。
直至某刻倏然了悟,珍宝易碎,最好贴身藏放。这世上任何一人他都放心不下,也没有任何一人似他将她缝入骨血不可撼动,所以绝不能把妹妹交给别人。
没什么比他亲自照看更稳妥的了。
他是她哥哥。
爱护了她十七年,接下来也合该如此,从生到死永远待在一起。
江聿甚至偏执地想。
——他才是母亲留给妹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