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脸上的笑一滞,随即挠挠头:“黑不黑,看不明白呀。天黑喽。”
“嗯,天黑。”阮时苒不动声色,“后天晚上更黑。你小心点,别摔下去。”
王二扯了扯嘴角,匆匆走了。背影看上去急,说不上是心虚还是怕迟到。宋斯年压着嗓子,“盯吗?”
“先记方向。”阮时苒把桶放到井台,扭绳子的时候手指有点发冷,“他从南头绕回来的。南头哪儿?桑树背后那条窄沟。”
“我去踩。”
“别去。我们先去大队部。”
两人没再耽搁,绕过晒场,推开大队部的门。屋里烟气还没散开,段根生刚把旱烟锅按灭,刘会计抱着本子在翻工分。徐前进端着一碗凉茶,眼睛红得像熬了一夜。
段根生抬头:“怎么这么早。”
阮时苒开门见山:“王二昨夜借摘野菜的名头去了南头,鞋上沾的是马莲沟的黑土。今天一早,他从桑树背后那条窄沟绕回。怀里和肩上都鼓。”
徐前进“哼”了一声:“这王二,以前跑腿倒麻利,没想到也犯混。”
刘会计把笔往桌上一敲:“别忙着扣帽子。先问,问不出,再布点。问急了,反倒把蛇惊走。”
段根生点头,转向阮时苒:“你怎么看?”
“人可能不是核心,他更像是被人使唤的脚。脚的走向值钱,嘴里未必有真话。我想了个法子。”她把昨晚画的小图放到桌上,“让他今天去公社送一袋粮袋,我们在袋口里缝一根细线,染上粉。谁碰过,指头会带痕。让他从东头走,看看他会不会改路。”
徐前进咧嘴笑了一下:“有意思。”
刘会计问:“线哪儿来,粉哪儿来?”
宋斯年把布袋往桌上一搁:“线我来,粉她来。”
段根生看了两人一眼,没多问,点头:“行。今天午前,我让王二去送袋子。你们别露头,别跟太紧,远远记路,路口安排两个人换班。下午开个短会,把守夜的换成老杨头和赵大春他们,年轻人浮气重,容易乱。”
徐前进补一句:“再叫陈巧珍盯着知青院,嘴碎的捂紧点。别一天到晚拿风声当饭吃。”
屋里达成默契,匆匆散开。
午前,太阳一点点顶起来,院子里热浪像从地皮冒。王二被叫到大队部,段根生递给他一张条子:“公社让取空麻袋,你把这袋看好送过去,条子给值班的看。从东头走,西头今天修桥,别过去。”
王二接了袋子,嘴上连连应着,一出门就往东偏。阮时苒躲在对面墙根,心里绷着线。宋斯年站在门板影子里,眼角余光盯着路口。
王二走过第一段路,步子还算稳。到岔口时,他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又摸了摸袋口,好像想确认什么。两息之后,他没走公社那条直通路,往右拐,进了桑树背后的窄沟。那里路更短,也更隐蔽。
宋斯年低声:“他改路了。”
阮时苒点头,心里却没松:“看他会不会停。”
两人绕远,从另一侧的土墙后望过去。王二在窄沟里走得很快,快到半段时,突然停下,把袋子靠着一块石头放下,低头四下看。阮时苒屏住呼吸,只见他把袋口掀开了一道缝,像是摸了摸,又像是塞了点什么。手指进袋又出袋,动作很熟,没多久便重新系好,提起走了。
宋斯年攥紧了拳:“逮吗?”
“现在逮,他死不认账,说袋口本来就是这样。别逮。等回大队部,看指头。”
两人先一步回去,把线和粉的事又复盘了一遍。不到半个时辰,王二提着空袋回来了,满脸汗,肩膀一塌一塌。段根生装作随意,把袋子收了,顺手把桌上的瓷杯递过去:“喝口水,辛苦。”
王二咕嘟咕嘟喝完,想擦汗,手又缩回去,像是怕把水印抹在脸上。刘会计笑着把毛巾抛给他:“擦,别客气。”
王二接了,手掌一翻,指腹和虎口间隐约有细细的粉痕,淡粉色,像面灰又不像。刘会计眼神一闪,没露声色。
等人走远,段根生把袋口拆开,指了指缝线处:“粉掉了半指头的量。”
徐前进骂了一句狠的:“果然。”
阮时苒并没有露出得意,只轻声说:“脚有印,后天晚上盯他就够了。他自己未必知道上头是谁,但他知道站哪儿,跟谁接头。”
段根生把桌上的旱烟锅推到一边,声音压低:“守的点再挪一挪。昨晚响弦好使,但黑市的人也学精了。今儿夜里先不打草惊蛇,让风平一点。明晚我带几个老把式去马莲沟踩一遍。我不信他们能把咱们沟壑摸得比我们还熟。”
安排完,外头的太阳已经偏西。风从沟口灌进村子,带着野蒿的涩味。晒场那边传来孩子哭,妇人的吆喝,磨盘当当的响声,热闹里裹着燥。
井台边,几名妇人围在一起议论。李婶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瓢,叮嘱年轻的:“晚上别乱跑。你们男人要去守,你们就在家看好门。要是真听见外头喊人,不要往外冲,冲出去就麻烦。”
年轻媳妇怯生生问:“婶子,要是有人敲门,喊我名字呢?”
李婶瞪她:“晚上谁喊你名字?喊了也别答应。把门闩死。要是打门,你就去后窗喊大队,别人听得见。”
旁边有人接话:“现在谁都紧张。我昨晚做梦,梦见一屋子票。醒了才知道,枕头底下啥也没有。”
“你也想票想疯了。”
一阵笑把紧张冲淡了点。笑声刚落,陈巧珍提着两只空桶赶过来,看见阮时苒,主动招呼:“回去吧,今天别在外面晃。村口有人说见着外地人打听路。”
“哪儿打听的?”
“磨坊那边,问到马莲沟怎么走。问得轻,像是随口,眼睛可灵。”
李婶瞪圆了眼:“这还用问,八成就是那边的人。”
陈巧珍挤挤眼:“我已经把话带到段支书那儿。他叫我看紧知青院,尤其那个嘴快的。”
正说着,程薇提着一个小盆从巷子口飘过去,听见“嘴快”两个字,脚一顿,硬生生把笑翻成皱眉:“你们说谁呢?”
陈巧珍不躲不闪:“说你。少往外头跑,少嚷嚷。现在一句话能要人命,你不当回事,别人当回事。”
程薇瞪她:“你管我?”
李婶把瓢往水缸上一拍,瓢沿儿嗡嗡响:“闺女,少抬杠。风大着呢,别让风把你吹走。”
程薇嘴角一撇,抱着盆走了。走了十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看阮时苒一眼,那眼神里酸又辣。阮时苒只当没看见,拎起水桶转身离开。
傍晚的饭做得匆忙,油盐不敢多放,锅里热气腾一层又一层。宋斯年把碗往她手里一塞:“吃点。”
“吃得下。”她低头喝了口汤,汤里只有一星半点辣子,喉咙却被烫出汗来,“今天晚上先不动。看风怎么吹。”
“我在院里守。你睡两个时辰。”
“你也睡。”
“我不困。”
“宋斯年,你别逞强。”
“你也别逞强。”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低。说到最后,反而都笑了一下。笑意过了,心口的紧又悄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