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巧巧被婆婆张金花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干笑着埋头喝粥。
吴涯嘴角抽搐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坐下,拿起一个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口。
饭还没吃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吴老汉,吴婆子,在家么?老夫来给令郎复诊了!”
是龚神医领着他的小药童来了。
吴家人连忙放下碗筷迎出去。
龚神医今日换了一件稍新些的道袍,拂尘一摆,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小药童依旧提着那个宝贝药箱,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进来就先瞅吴涯的脸色。
“龚神医,您可来了!快请进,屋里坐!”吴多福连忙把人往里让。
张金花更是殷勤,赶紧擦了擦屋里最好的那条长凳:“神医您坐,吃过了没?没吃家里还有粥!”
“不必客气,老夫已用过早膳。”龚神医捋着胡须,目光落在吴涯身上,“小哥儿,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
全家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吴涯身上。
吴涯放下窝窝头,站起身,对着龚神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这是黎巧巧昨晚临时教的,说这样显得特真诚特懂事。
他抬起头,眼神清亮:“劳神医挂心,小子觉得好多了。头不晕了,身上也有劲,记东西好像也清楚了些。”顿了顿,指了指墙角,“那是我以前藏的弹弓,昨晚想起来了。”
这番话说得神态自然,跟之前痴傻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金花和吴多福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龚神医仔细观察了吴涯的面色、眼神,又让他伸舌头看了看舌苔,最后装模作样地搭了会儿脉,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笑道:“嗯!脉象平稳有力,眼神有光,恭喜恭喜,小哥儿这痴……这痼疾,果真是痊愈了!老夫的伸腿瞪眼丸果然有奇效啊!”
“哎呀!真是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啊!”张金花激动得直拍大腿,差点要给龚神医跪下。
吴多福也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神医真是华佗再世,药到病除!”
小药童一看这气氛,觉得时机到了,立刻从药箱里又摸出那个小木盒,脸上堆起生意人精明的笑:“吴大叔,吴大娘,少爷这病是好了,但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身子骨底子还得好好补补,巩固一番才是!咱们神医还有一颗珍藏的伸腿瞪眼丸,药性更温和,最是滋补元气,您看……”
张金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上次的药几乎掏空了她的私房钱,这再来一颗……
吴多福也面露难色,搓着手看向龚神医:“这个……神医,铁牛他这不是都好了吗?”
龚神医捋须的手顿了顿,刚想开口再鼓吹一下巩固疗效的重要性,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爹,娘。”吴涯抢先一步开口,他对着吴多福和张金花,语气十分诚恳,“儿子的病确实已经好了,感觉浑身是劲,不用再吃那么贵的药了。咱家的钱来得不容易,还是留着给家里添置些东西,或者给爹娘扯块新布做衣裳吧。”
这话说得实在又贴心,张金花听得心里又暖又酸。
小药童急了:“少爷,话不能这么说,这身子……”
“小神医。”黎巧巧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对着小药童福了一礼,又转向龚神医,“神医的恩情,我们吴家上下没齿难忘。若不是神医妙手回春,夫君这病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您就是我们吴家的大恩人。”
这话捧得龚神医身心舒畅,捻着胡须微微点头。
黎巧巧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神医仁心,悬壶济世,想必最希望看到的是病人彻底康复。如今夫君已经痊愈,若我们再耗费重金求购灵药,倒显得我们信不过神医的医术,非要靠着名贵药材堆着才安心了。再说,”
她看向张金花和吴多福,声音温婉,“爹娘持家不易,大哥二哥三哥他们每日地里辛苦劳作,都省吃俭用。夫君既然好了,以后也能下地干活,为家里出力,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把全家人的血汗钱都花了。
这药,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咱们把身子养好,多干活,多挣粮,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才是真正对得起神医的救命之恩,也不枉爹娘和哥哥嫂嫂们这些年的辛苦付出。神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
既高高捧起了龚神医,又体恤了家人的辛苦,还点明了吴涯以后会勤劳肯干。
句句在理,情深意切。
听得张金花和吴多福连连点头,心里别提多舒坦了,觉得这儿媳真是明事理懂大局,还会说话!
龚神医被架得高高的,哪里还好意思再强卖药?
只能干笑两声,顺着话说:“咳咳……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哥儿既然好了,确实应该勤俭持家,老夫甚是欣慰啊!”
小药童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师父都这么说了,也只能悻悻地把木盒收回药箱里,心里暗骂这村妇嘴皮子真利索。
吴涯站在一旁,看着黎巧巧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场危机,把爹娘和那老神医都哄得服服帖帖,眼中不由掠过一丝讶异。
这女人,平时跟他斗嘴时又凶又愣,没想到在外人面前,倒是机灵得很。
吴家其他人,尤其是闻声过来的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听着黎巧巧这番话,看她的眼神也都悄悄变了变。
这四房的小媳妇,好像真不太一样了,变得怪伶俐,挺会来事的。
张金花更是越看黎巧巧越满意,觉得这儿媳不仅旺夫,还懂事聪慧,简直是她老吴家捡到的宝!
……
万福村就这么点儿大,谁家灶台上吵嘴摔了个碗,不到晌午全村都能闻着味。
更别说,吴家四房那个傻了十几年的铁牛竟一夜之间开了窍这般天大的稀奇事。
龚神医一颗“伸腿瞪眼丸”卖三十两银子治好了傻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地飞遍了村头村尾。
三十两!
那可是庄户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但若真能治好顽疾…
不少人心里那杆秤就开始摇晃了。
于是,这日头还没爬上山尖尖,吴家四房的土坯院墙外,就三三两两围了不少人。
有真心来道贺的,更有不少是揣着心思,想打听“神药”,甚至盘算着能不能也求龚神医赐上一颗的。
“铁牛他娘,快出来说说,铁牛这真的大好了?”快嘴的李家婆子嗓门最大,抻着脖子往院里瞧。
张金花正端着一盆泔水准备去喂猪,脸上又是得意又是肉疼。
儿子好了是天大的喜事,可那三十两银子也真真是挖了她的心肝肉。
她放下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哎哟,他李奶奶,可不是嘛!俺家铁牛啊,真是老天爷开眼!”
这时,吴涯和黎巧巧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
吴涯换了身虽旧却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束得整齐,眼神清亮,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涎着脸傻笑的痴儿模样?
“呀!真好了!”
“瞧瞧这精神头!跟换了个人似的!”
“龚神医真是活神仙啊!”
人群顿时嗡嗡起来。
黎巧巧和吴涯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早就料到会是这样。那龚老头儿就是个走江湖的骗子,若让乡亲们真信了“伸腿瞪眼丸”的神效,不知有多少人家要砸锅卖铁去上当受骗。
黎巧巧往前站了一步,声音清脆,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各位叔伯婶娘,多谢大家关心铁牛哥。他能好起来,我们一家都念着老天爷的好,也谢谢龚神医。不过…”
她话锋一转,面露几分迟疑:“这‘伸腿瞪眼丸’是神药,但龚神医也说了,药效因人而异。铁牛哥这次能好,恐怕更多的还是一场机缘巧合。”
“机缘?啥机缘?”有人急吼吼地问。
黎巧巧看向吴涯,吴涯配合地露出一点努力回想的神情。
黎巧巧这才叹口气道:“大伙儿还记得前几日,铁牛哥掉进村口那浅水沟里,被冷水激晕过去的事吧?”
“记得记得!捞起来时脸都白了!”立刻有人应和。
“龚神医后来说,可能就是那一下冷水猛地一激,意外通了啥窍…”黎巧巧说得似模似样,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好像是把脑子里哪根不通的筋给冲开了似的。那‘伸腿瞪眼丸’嘛,龚神医说是固本培元,帮着稳住了。若没那场意外,光吃药,恐怕也难!”
张金花一听,立刻拍着大腿接话:“可不是嘛!当时可吓死我了!一盆冰凉的冷水兜头浇下去哎,现在想想都后怕!合着是因祸得福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后怕是真的,如今却只剩庆幸。
大嫂韦氏也在旁边,撇着嘴插话:“娘,这么说来,那三十两银子花的可真冤!合着主要是冷水泼好的?那药丸子就白吃了?”
她心疼那钱心疼得紧,恨不得能去龚神医那儿讨回来。
吴涯适时地开口:“娘,大嫂,话不能这么说。没有龚神医的药稳住,我怕是也扛不住那场惊吓。只是…”
他看向一众乡邻,语气诚恳,“这冷水泼头的事险得很,当时差点没了命。龚神医那药也贵得很,而且他老人家云游四方,这会儿也不知去哪了。各位乡亲要是身上有啥不痛快,还是得找正经郎中瞧,可千万别胡乱试法子,也别干等着神药,耽误了病情。”
几人这么一唱一和,真真假假。
果然,围观的人一听,热情顿时消了大半。
“嗐!原来是撞了大运啊!”
“我说呢,三十两银子哪是咱们掏得起的。”
“冷水泼头?俺可不敢试,别傻没治好,先把命搭进去!”
“散了散了,白高兴一场。”
大部分人唏嘘着,议论着,渐渐散了。
张金花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儿媳和儿子,这话由他们说出口,最好不过。
然而,人群里,却有一人没走。
二房的袁氏绞着衣角,嘴唇抿得发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吴涯。
嫁过来五年多了,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婆婆骂,村里说闲话,丈夫不吭声,像一块块大石头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太想要个儿子了,快要想疯了。
“铁牛…”她猛地冲过来,抓住吴涯的胳膊,眼睛通红,“你跟二嫂说实话,那‘伸腿瞪眼丸’真就没用?它是不是真能调理身子?龚神医有没有说它能让人生儿子?”
吴涯被她抓得一怔,黎巧巧忙上前轻轻隔开:“二嫂,你别急。那药主要是安神醒脑的,龚神医没提生儿子的事。”
“我不信!”袁氏几乎是在嘶吼,眼泪唰地流下来,“他能治好傻病,就是神通!肯定能帮我!我一定要买!铁生,吴铁生!死哪去了!”
她扭头大喊自己男人的名字。
吴铁生正蹲在墙角磨锄头,被媳妇一吼,讷讷地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满是窘迫:“嚷嚷啥,哪来的钱……”
“我不管!”袁氏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我就要生儿子!再没儿子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你娘天天指着我骂不下蛋的母鸡,村里人都笑你绝户头!你就甘心吗?啊?你那卖山货的钱呢?拿出来!去给我找龚神医买药!”
吴铁生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嗫嚅着:“那钱…爹说了,是给大哥家藏海读书用的,动不得…”
“动不得动不得!你就知道听你爹娘的!他们心里只有大房的藏海是孙子,我的丫头就不是人?你就不想有个摔盆扛幡的?”
袁氏哭瘫在地,“我嫁给你这么多年,起早贪黑,我图啥啊,我就想有个儿子啊…吴铁生,你这没用的男人,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
吴铁生看着媳妇绝望的样子,又想想自己因为没儿子受的窝囊气,眼圈也红了。
他何尝不想要个儿子?那是传宗接代的根啊!
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别哭了!我…我去弄钱!大不了被我娘打死!赌一把,要是真能生个儿子,值了!”
他想到那筐准备明天一早背到镇上去卖的山货,再加上自己偷偷攒下的几两私房钱,虽然离三十两还差一点,但先去镇上打听打听龚神医的下落再说!
袁氏一听,立刻止了哭声,眼里燃起疯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