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吹动挂着的渔网,细密的网眼在空中微微晃动。
苏晓玥看着母亲笔直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四十年前站在领奖台上的年轻姑娘,站在聚光灯下,穿着自己设计的旗袍。
庆功宴摆在路边大排档,几张折叠桌拼在一起。
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炒螺、卤鸭头和油炸花生米。
灯泡在晚风里晃来晃去,电线轻微嗡鸣。
昏黄的光晕打在每个人的脸上,照得每个人的笑脸忽明忽暗。
烟熏火燎中,笑声和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齐娟娟突然踩上塑料凳。
“我宣布!”
随即咬紧牙关,当着所有人面,将名片“嗤啦”一声撕得粉碎。
“从今往后,我就跟飞裳绑在一起,生死不分开!”
吴顺强用仅剩的左臂举起一个红绸包着的小包裹。
绸子一抖开,露出一台崭新的“兰花牌”缝纫机。
吴顺强黝黑的脸通红。
“娟娟……这……这是我转业费买的……一分没动,全攒下的……”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齐娟娟愣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眼泪“啪”地砸在缝纫机冰凉的金属面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那朵红花。
苏晓玥笑着伸手去摸怀里的秘典,羊皮封面温润如初。
她想看看她们俩以后会怎样,想窥见未来的温暖图景。
然而,当她翻开“齐娟娟”那一页时,却发现后面的空白处浮现出一行陌生字迹,:“1985年随军调动至……”
后面的字迹模糊,像是被水浸过。
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思索,背后突然传来刺耳的铃声。
“叮铃铃——”
饭店的电话猛地响了起来。
老板披着外套跑过去,拿起听筒听了两句,立刻转头朝她喊道:“苏同志!海港打来的长途!”
笑声瞬间停下,热闹的气氛像被冷水泼灭。
众人纷纷转头望来,目光中带着担忧。
苏晓玥站起身,心跳加快,快步走过去接过听筒。
话筒冰凉,她握紧了,耳边立刻传来林美瑶的粤语。
“叔叔心脏病发作了……医生说……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深夜的顺西口岸亮如白昼,探照灯扫过铁栏,哨兵持枪立岗。
苏晓玥捏着那张临时通行证。
海关人员慢条斯理地翻看她的证件,一页一页。
灯光下,印章抬起,落下,“啪”地一声,清脆得让人心头一颤。
“去海港干什么?”
海关人员抬眼,目光锐利。
“探望病人。”
她抬起证件,指尖轻轻指向上面“林宴龙”三个字。
“他是我们厂的合作投资人,最近出了事,我得来看看。”
钢印又“咚”地一声砸下来。
刚刷证通过闸机,1983年的海港便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眼帘。
街道纵横交错,楼宇密布。
层层叠叠的霓虹招牌在暮色中次第亮起。
双层巴士轰鸣着从身旁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夹杂着汽油与橡胶混合的尾气味。
街角处,一位阿婆正低头熬煮一锅海鲜粥,蒸汽裹挟着鲜香扑鼻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跳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黄色出租车,报出“安格医院”的地址。
车子汇入车流,穿梭在狭窄的街道间。
窗外的风景快速倒退,像一卷被风卷起的旧胶片。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林美瑶立刻从走廊尽头冲了过来。
她摘下眼镜,眼眶通红,眼皮浮肿。
“医生说……是洋地黄中毒……”
她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
“剂量……远远超过治疗所需……这不是意外……是人为的!”
走廊上面有四五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领带整齐,皮鞋锃亮。
他们脸色冷峻,神情漠然。
见到苏晓玥和林美瑶从电梯里出来。
他们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翻看手中的报纸。
可眼神却在纸页边缘微微游移。
苏晓玥眼角一扫,心里猛地一沉。
其中一个侧脸轮廓她记得太清楚了,分明就是上周在工商联会议上见过的那位卫氏集团的高层助理,曾在私下与卫成霖密谈许久。
“那些人……是谁?”
她低声问。
“从叔叔住进医院那天起,就一直守在这儿。”
林美瑶咬紧牙关。
“他们不敢靠近病房,也不敢离开,就像等着什么结果……卫成霖肯定心虚!他知道叔叔查到了东西!”
她一把拽住苏晓玥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生疼。
铁门在身后“咔嗒”合上,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她们急促的呼吸声。
林美瑶压低嗓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叔叔出事前,正在查卫家的账。他们打着服装出口的名义,虚报价格,把内地的货品报高价出境,再低价回流,从中套取巨额差价……脏钱通过离岸公司一层层转移,最终流向开曼群岛……”
苏晓玥脑子“嗡”地一下,猛然想起,昨夜翻阅那份神秘手稿时,其中一页赫然写着:“1983年,华南外贸系统出现大规模案,主谋姓卫……”
“有实锤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
林美瑶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着手,从内衣夹层里缓缓抽出一卷用防水纸包裹的微型胶卷。
“这是叔叔找的侦探拍下的证据,账本复印件、转账记录、还有卫成霖和境外掮客密会的照片……全都拍下来了。”
她顿了顿,望向IcU的方向,喉咙剧烈地上下滑动,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可现在……叔叔连话都说不了……谁能替他发声?”
病房内。
林宴龙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面罩覆盖着口鼻,呼吸微弱。
他原本宽厚的身躯如今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蜡黄。
比起几个月前在广交会上那次会面,他仿佛老了不止十岁。
苏晓玥轻步走到床边,慢慢蹲下身子,伸手握住他垂在床沿的那只手。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目光忽然落在他掌心,一道横贯生命线的旧疤赫然在目。
“苏小姐,病人需要安静休息。”
一位身穿白色护士服的粤语护士轻轻走来。
“请不要待太久。”
林美瑶被另一位护士劝了出去。
她极不情愿地回头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