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苏德文哼了一声,鼻腔里发出不满的闷响。
“聋了?听不见我说话?”
说着,他往旁边一侧身,腾出门口的空间,粗声粗气地道:“进来!别杵着!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别回头发烧了还传染给我姑娘。”
厨房里,刘小英正蹲在灶台边,手里的小刀麻利地削着姜片。
苏晓玥站在厨房门口,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望着父亲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旧衣服,抖了抖灰,递给了刚换下湿衣的吴海荣。
那一瞬间,她好像懂了什么叫家。
不是豪华的屋子,也不是丰盛的饭菜。
而是有人为你留门,为你煮一碗滚烫的姜汤。
哪怕你只是一个外人,也会被无声地接纳进来。
夜深了,雨还在下,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屋外的树影在风雨中摇曳,窗户玻璃上布满了蜿蜒的水痕。
苏晓玥躺在床上,背靠着枕头,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瓦片,也敲打在她心上。
吴海荣今晚说的每一句话,一遍遍在脑子里转,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还有父亲的接纳,母亲心照不宣的笑容……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伸手探到枕头底下,摸出那本沉甸甸的秘典。
书页原本洁白无字,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纸面的一刹那,墨色渐渐浮现。
她屏住呼吸,盯着上面清晰显现的字迹。
“1984年,深市大学建筑系与海港理工启动合作项目,负责人:吴海荣。”
她心头猛地一跳,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后翻。
下一页写着更惊人的内容。
服装厂未来的走向,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
出口订单将在半年后猛增三倍。
d国引进的新式缝纫机将于年底投入使用;工厂即将扩建新厂房,并设立设计部……
更让她震惊的是,其中一页夹着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
泛黄的背景中,她和吴海荣并肩站在颁奖台上,手里高高举着一座奖杯,脸上挂着笑容,眼神明亮。
苏晓玥的手指发抖,指尖冰凉。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躲开他,远离他,这些是不是都会消失?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母亲的身体会不会也早已写在这本书里?
还没等她翻到最后一页,记忆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
刘小英吐血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早晨。
阳光刚刚洒进院子,鸟儿在屋檐下叽喳叫着。
没人预感到,灾难已经悄然逼近。
苏晓玥正和几个女工商量广交会的展台怎么布置,图纸摊在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灯光布局和产品陈列方式。
忽然,仓库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椅子翻倒的声音,拔腿就往仓库跑。
推开门的一刻,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母亲靠墙滑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壁。
她的右手死死捂着嘴,指缝之间不断有鲜血渗出,一滴滴落在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上,迅速洇开成一片暗红的墨迹。
“妈!”
苏晓玥尖叫一声,扑跪过去,颤抖着手扶起母亲的肩膀。
“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
县医院的走廊里,日光灯一直嗡嗡响个不停。
惨白的灯光映在墙上,显得格外冷清。
苏晓玥坐在长椅上,双手交握紧攥在一起。
医生摘下了听诊器,神情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沉重地说:“晚期尘肺病,已经引起了肺部感染和呼吸衰竭,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用进口药控制炎症。”
他递过来一张处方单,纸页边缘有些发皱。
苏晓玥接过时手都在颤。
上面写着一种d国产的抗生素,名字又长又拗口,字母密密麻麻排列着,根本念不出来。
而下方标注的价格,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这个价格,足够买下整条街的小店,甚至能盖一栋两层小楼。
可现在,它只代表一瓶救命的药。
“这药……要多少钱?”
苏晓玥的手指紧紧按在那张薄薄的处方单上。
“三百二一支,一个疗程最少十支。”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他翻开病历本,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政策变了,进口药不报销,全得自己掏。”
齐娟娟一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猛地一抽。
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陡然拔高。
“三千二百?这也太贵了!我们一个月工资才多少?这哪是治病,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药房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苏晓玥默默捏着那张单子站在队伍末尾。
就在这时,前面两个家属正低头小声嘀咕,声音压得很低,却仍钻进了她的耳朵。
“退烧药又涨了,昨天还十二块,今天直接十八。”
“可不是嘛,听说以后药都归市场管,价格乱涨不说,还越来越难买喽,连感冒药都要抢……”
终于轮到她,窗口里的人头也不抬,只伸出两根油乎乎的手指,接过单子瞄了一眼,便冷冷地丢下一句:“没货,下礼拜再来问问吧。”
苏晓玥心里一沉,忍不住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
“可这是救命的药啊,怎么能没货呢?我妈已经烧了三天了,医生说再拖下去会有危险……”
“喊什么喊?”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手里的圆珠笔在桌上重重一敲。
“全市就华侨有配额,你以为谁都买得到?有钱都不一定拿得上号!下一个!”
苏晓玥踉跄着后退几步。
苏晓玥回到病房,脚步缓慢沉重。
她轻轻推开房门,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母亲昏睡的样子。
母亲的脸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额头上贴着湿毛巾。
点滴瓶挂在铁架上,透明的药水顺着细长的管子一滴一滴落下。
她盯着那滴落的水珠,心一点点往下沉。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继续运转,唯独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晓玥……”
房门被轻轻推开,齐娟娟走了进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