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猛地一歪,原本纤细的姜丝被切成了一堆参差不齐的小姜块。
苏晓玥手一僵,脸腾地红了,耳根也跟着烧了起来。
她急忙低下头,假装继续切菜,声音有些发虚。
“妈!你就别瞎猜了……他就来帮个忙而已,顺路送点工具过来,哪有你说的那样……”
“帮个忙的人会每天往工地跑?”
刘小英依旧搅着汤勺,木勺刮过锅边,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你没看见他的眼神?那模样,和你爸当年一模一样,我晾衣服时他在院外晃悠,说是借锄头,结果锄头没拿走,人倒在我家坐了半个下午。”
锅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吓得灶上的鸡都抖了抖翅膀。
苏晓玥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铁盖,耳边却传来母亲哼起的《梁祝》调子,声音轻悠悠的。
“十八相送情依依……”
窗外,太阳刚从海面升起,天边染上了淡淡的橘红。
霞光泼洒在新厂房尚未完工的钢铁骨架上,把那一根根冰冷的钢梁染成了金红色。
建筑系的走廊安静得吓人,只有顶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苏晓玥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平底布鞋,脚步敲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她低头数着门牌,一个一个仔细辨认,最后在203门口停下。
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在昏暗的走廊上划出一道温暖的亮痕,还飘出一股咖啡香。
她抬起手,指节刚轻轻碰到木门,门就自己开了一条缝。
吴海荣背对着门,正踮着脚去拿书架最上面一格的文件。
他穿的那件衬衫因为伸手的动作往上缩了点,露出一小截紧实的腰。
他左手扶着眼看就要倒下的资料箱,指节用力地抵在柜角,桌上的那本德文杂志被窗边的风扇吹得不停作响。
“吴老师?”
资料箱“咚”地砸在地上,震起一小团灰尘。
吴海荣猛地转身,动作太急,带翻了桌角的咖啡杯。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木质桌面蔓延,很快洇湿了摊开的建筑史。
他慌张地用衣袖去擦,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眼镜盒。
金丝边眼镜滑到了鼻尖,险些掉落。
他抬手扶了扶,喘了口气,声音略带慌乱。
“苏同志?你怎么来了?这……这门没锁,我以为没人会来这么晚……”
“来送厂房的电路图。”
苏晓玥轻轻扬了扬手里的蓝图。
她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桌上一本摊开的杂志勾住了。
那是一本国外时尚期刊,封面设计极具视觉冲击力。
一位模特穿着一条裙子站在教堂前,裙身由无数金属细杆斜向支撑而成。
“这……这是研究装饰建筑的参考材料。”
他说得结巴,眼神慌乱地避开她的注视。
“装饰?”
苏晓玥挑眉,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她缓缓翻开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映入眼帘的全是夸张的高级定制礼服。
“你看这儿。”
他突然凑近,身体前倾,手臂从她旁边伸过去,指尖点在一名模特肩上的立体饰件。
“这个结构,”他的声音低了几分,语调忽然变得专注,“是不是有点像哥特式教堂的飞扶壁?承重逻辑完全一致,都是为了分散压力,但外表看起来却又充满上升的动感。”
温热的气息扫过她耳畔,带着一股清冽的薄荷糖味道。
苏晓玥微微偏头,余光瞥见他说话时唇角的细微弧度。
“还有这条裙子,”他继续说道,指尖顺着页面滑动,停在另一幅跨页大片上,“你注意看它的褶皱走向,这些纵向折叠形成的波浪形纹理,就是教堂里那种卷曲花纹的翻版。设计师可能没意识到,但她确实在用布料复制建筑语言。”
就在那一瞬,苏晓玥注意到,他右眼尾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所以你觉得,衣服其实就是走动的建筑?”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而建筑,是停下来的时尚。”
吴海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直起身,转身走到书柜旁。
他弯腰从最底下一格抽出一本旧相册。
他小心翼翼将相册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抚平一处折角。
翻开第一页,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整齐贴在衬纸上。
外滩的老楼群静静矗立在黄浦江畔,灰白色的墙体爬满岁月痕迹。
而在另一页,则是一位身穿墨绿旗袍的女人侧影。
“我妈总说以前海市。”
他低声解释,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合影上。
“女人衣领的高低,其实是跟海关大楼钟楼的高度悄悄呼应的。越高贵的场合,衣领就越挺拔,象征地位和秩序。建筑师在设计高楼时讲究比例协调,裁缝做一件旗袍,也讲究线条与气场的统一,它们本质上,都在塑造人的空间感。”
话音刚落,当他试图翻到下一页时,相册突然卡住了。
中间一页似乎被什么东西夹住,无法顺畅展开。
苏晓玥见状,伸出手轻巧地捏住纸页边缘,试着往下一拉。
只听“嘶啦”一声轻响,一张折叠整齐的剪报从中脱落,飘然落在桌面。
她低头拾起,轻轻展开。
那是1965年一份德文报刊的中文翻译稿。
文章配有一张小图:“春雨系列作品展出现场,一位亚洲模特站在仿古园林背景前,身披一件青瓷旗袍。
“这……是刘阿姨设计的?”
吴海荣的声音骤然变轻,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署名栏。
苏晓玥的心跳猛地一颤。
她只知道母亲早年参与过国家出口工艺项目,但从不知道她曾以个人作品登上国际舞台。
可当她的视线缓缓移向照片角落时,呼吸不由停滞了片刻。
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助手,穿着蓝色工装裤,正俯身调整展台灯光。
“你妈妈是?”
“设计院绘图员,63年的时候参与过园林的修复工程。”
“她说,吴教授亲手设计的旗袍,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身上的园林’……一针一线都是景致,一步一动皆如游园。”
窗外忽然响起下课铃。
那一声铃响像是打开了时间的闸门,将过去与现在猛然拉近。
两个不同时代的故事,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苏晓玥怔住了,目光缓缓移向墙上并排挂着的两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