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混乱之中,苏晓玥却一眼看见。
卫成霖正从副局长办公室走出来,皮鞋锃亮,笑容满面。
他走到窗口旁,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副局长手中。
副局长瞥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回了办公室。
苏晓玥心头一紧,立刻挤到窗口前,几乎是踮着脚喊道:“同志!真的一点地方都拿不到吗?我们是合法申请的私企,手续齐全,政策也允许,凭什么不给安排?工业用地真的,一点都没了吗?”
办事员连眼皮都没抬,手指头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就算有,也轮不到个体户!政策还没到你们头上呢!下一位!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回厂的路上,苏晓玥原本笔直地走着,脚步却不知为何慢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头望了望街边的路牌,突然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莫名其妙地拐进了深市大学的侧门。
校园里安静得很,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顺着熟悉的小路往建筑系教学楼走去。
建筑系的走廊空荡荡的,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
吴海荣正站在黑板前,专注地写着一串复杂的力学公式。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照进来。
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影。
“苏同志?”
他忽然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猛地转过身来,手中的粉笔应声折断,白色的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落在他的肩头和袖口上。
“你找我?怎么突然来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包里抽出一卷微微卷曲的图纸。
她将图纸在讲台上摊开,用几本书压住边缘,才轻声开口:“想请陈老师看看,这种厂房设计,大概能省多少面积?我算过几遍,但还是拿不准。”
图纸上画的是她熬了一整夜弄出来的“可折叠流水线”设计草图。
工作台能像折扇一样收起来,节省三分之二的空间。
吊挂设备配备了液压升降装置,可以按需调节高度。
就连缝纫机底下都配了可折叠的金属支架,使用时展开,不用时收拢,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不占地方。
吴海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在阳光下反着一道光,遮住了他的眼神。
他低头仔细看着图纸,目光一寸寸扫过每一条线条和标注。
“有点意思……”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德语。
说完,他提笔在图纸的某个节点处快速写写画画,补充了几道结构线,又画了一个旋转轴的示意。
“这儿加个旋转轴,流水线可以90度翻转,物料流转更顺畅,还能再省一成空间。”
走出教学楼时,阳光已经偏西,斜斜地洒在石阶上。
苏晓玥手里抱着那卷修改过的图纸,心神还在刚才的讨论中。
她低着头往前走,没注意拐角处有人迎面而来,猛地撞了个满怀。
那人穿一件深灰色的长风衣,领子高高竖起。
苏晓玥后退一步,正要道歉,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的古龙水味。
那味道极淡,却极其熟悉。
她的身子瞬间僵住,心脏猛地一缩,是工商联会上见过的那个男人!
……
粮仓改的车间里。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高大的房梁上吊着几盏昏黄的灯泡,女工们正围在第一批折叠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试用。
齐娟娟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扳手,正拧着转轴底下的螺丝。
她额头上沁出细汗,忽然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
“晓玥,你寄给陈老师的那套图……不会出问题吧?要是被人查到你私下找大学老师改图,怕是说不清啊。万一被人知道了呢?”
“我动过数据。”
苏晓玥站在一张工作台边。
她抬手指了指头顶,那里一个金属吊架正缓缓升降,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你看,实际用的结构和图纸上差了一大截。真图纸也不全在里面,关键的承重参数我都换了代号,外人看不懂。”
话没说完,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撞开。
门板狠狠撞在墙上,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吴顺强大步走进来,脸色阴沉,军绿色的外套敞开着,右臂空荡荡的袖子用别针别在胸前。
他用左臂夹着一个瘦弱的男人,那人双手被麻绳绑在背后,脸上满是惊恐。
“这人在厂外鬼鬼祟祟画图纸!”
吴顺强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我在围墙外盯了他半小时,亲眼看见他用速写本记厂子的布局,当场抓的!”
那人被摔在地上,怀里滚出个黑色的相机。
齐娟娟眼尖,赶紧捡起来打开后盖,把里面的胶卷倒出来,一张张摊开检查。
全是飞裳厂内部的车间布局、通道走向、设备分布。
“果然有人盯着。”
苏晓玥冷笑一声,眼神冰冷。
她蹲下身,盯着那个男人。
“谁派你来的?哪个厂?哪个部门?”
就在这时,吴顺强弯下腰,粗暴地扯下那人的右脚鞋垫。
鞋垫底下藏着一张对折的纸。
他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土地部门内部的用地红线图,上面盖着红章,标注清晰。
连飞裳厂即将扩建的区域都被圈了出来。
图上一块黄金地段被红圈圈住,写着“卫氏制衣”。
那是一块标注为“盐碱地”的区域,土质贫瘠,寸草不难生,连野狗都不愿多停留片刻。
就在这片被所有人忽视的土地上。
有人曾用铅笔轻轻写下“飞裳”两个字。
可没过多久,这两个字便被人用粗重的红笔狠狠划掉。
“顺强哥,帮我送封信。”
苏晓玥轻声说道。
她将一张洁白的信纸在桌面上铺展开来。
笔尖落下,标题清晰浮现:“一个实干者的理想之地”。
写完后,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张最终版的流水线设计图。
那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反复推敲、修改、试验才定稿的心血之作。
她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卷起,放入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中,又用蜡封仔细封好。
窗外,十二月的木棉树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枯黄的枝干上,最后一片叶子终于支撑不住,轻轻飘落,打着旋儿坠入泥泞的地面。
天空灰蒙蒙的,风从海边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