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攥着那份合同,边缘已经起皱,墨迹也晕开了一些。
“爸,这真是正经生意……是合法的出口代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想做点事,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小院里……”
“正经个鬼!”
苏德文抄起墙角的扫把,竹柄带着风声,冲着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就是一通乱砸。
金属撞击声哐当作响,针头崩飞,机头歪斜,踏板断裂。
“明天去把营业执照给销了!安安稳稳嫁人去,找个老实本分的,生儿育女,别在这瞎折腾!听见没有!”
“我不嫁人!”
苏晓玥仰起头,声音尖利。
话音没落,扫把已经抽在她的背上。
一声闷响,衣料裂开一道口子,皮肤火辣辣地疼。
苏晓玥咬着牙,牙关紧闭,嘴角泛白,却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躲,也不哭,只是用沉默对抗着父亲的暴怒。
刘小英扑过来想拦,却被苏德文一把推开,踉跄几步撞在墙上。
她扶着墙喘息,声音发抖。
“都是你惯出来的!整天教她做这做那的衣服,画图样、裁布料,学那些洋气的款式……能有啥出息!现在好了,惹祸上身!”
“怎么了?”
刘小英突然吼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难道要她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渔村里,面朝大海,背扛咸风,啥也干不了!”
她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到那口老旧的樟木柜子前,膝盖磕在柜角也浑然不觉。
她弯下腰,双手用力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
灰尘扬起,在阳光下飘浮如细雪。
她的手指在一堆旧衣和杂物中翻找,指尖触到一本硬皮册子时微微一颤。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轻轻拂去封面的积尘。
那是一本早已泛黄的册子,边角卷曲。
封面上四个字依稀可辨:《海市服饰》。
“你看看!”
她哽咽着,双手颤抖地将册子翻开。
“这是当年我的设计!是我一针一线画出来的梦!”
几张手绘的时装图样随之飘动,泛黄的边缘在从窗缝钻进来的海风中轻轻颤动。
苏德文愣住了,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凝固成一片空白。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图样。
那上面画的,根本不是渔村女人常穿的粗布衣裳,也不是乡间大嫂缝的土气罩衫,而是一条条线条流畅、剪裁讲究的现代时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衣服,更不敢相信,这些出自他妻子刘小英之手。
“妈……”
苏晓玥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张图纸。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每张图纸的右下角。
那里印着一行小小的钢印字,虽已褪色,却依旧清晰:“优秀作品”。
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狠狠提起。
原来,母亲曾经那么靠近过梦想。
“那时候,我是班里最拔尖的学生……”
刘小英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六六年,学校关门了,所有档案封存,我被分去了纺织厂当工人,日日与梭子和布机为伴。”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啪地一声砸在泛黄的图纸上。
“后来,我嫁到这里,嫁给苏德文,生下晓玥,我认命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时代变了,机会来了!”
“我闺女有天赋,有脑子,凭什么不准她拼一把?凭什么让她也像我一样,把梦想埋进泥沙里?!”
苏德文呆立原地,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微微哆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那上面布满老茧和裂口,是常年捕鱼、补网、扛风浪留下的痕迹。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乡亲。
他们有的低头抽烟,有的远远张望。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扫把,“哐当”一声扔在墙角。
转身大步走向堂屋,一脚踹开房门,又“砰”地一声狠狠摔上。
夜里。
小屋中,一盏煤油灯昏黄地亮着。
苏晓玥伏在斑驳的木桌前,手中握着一支削得尖细的铅笔,正专注地修改一张图纸。
她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手抄笔记,纸页发黄,字迹工整,密密麻麻写满了裁剪要点、面料配比、国际潮流趋势。
那是母亲几十年偷偷记录下来的经验与知识。
就在那本笔记的中间一页,一行字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墨迹比别处更深:“1983年,服装配额制度”。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林宴龙急着在内地建厂?
为什么他愿意出高价请人设计?
原来,海港那边即将面临出口配额收紧的危机,订单难出。
而内地的企业却能凭借政策优势,获得出口许可,抢占国际市场。
“机会真的来了……”
她喃喃自语,眼中闪出希望的光。
“这件得把腰收紧点。”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苏晓玥一惊,回头一看,竟是母亲刘小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条刚缝好的布样。
刘小英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指,在图纸的腰部曲线处轻轻一划。
“你看,这里弧度太大,穿起来容易松垮。收紧两寸,显得利落。”
她顿了顿,又指着侧缝的位置。
“拉链换盘扣,更耐看,更有咱们自己的味儿。洋气不能丢了根,是不是?”
母女俩对视一眼,缓缓地笑了。
苏晓玥忽然觉得,妈妈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院墙外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声音干涩。
苏德文蹲在屋檐下的暗影里,裤脚卷到小腿,手指夹着一根快烧到头的烟。
他眯着眼,盯着那扇窗户,目光一动不动。
窗纸上,女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时而分开,时而靠近。
他看了很久,直到烟头烫到了指尖,才猛地一颤,扔掉烟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风掠过晾衣绳,吹得那些裁剩的小布条呼啦啦地飘。
这个夜里,没人入睡。
渔村的星空低垂。
“晓玥姐!”
苏家俊一头撞进院子,脚步踉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挥舞着,声音都变了调。
“卫成霖带人上咱家了!穿制服的,好几个人,已经进屋了!”
税务的人进来时,刘小英正低头给样衣缝最后一颗扣子。
她戴着老花镜,针线在指间来回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