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晨光刚漫过崇文书院的飞檐,门前已车马阗咽。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仆从的吆喝、世家子弟的谈笑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焦灼的期待——人人都想看看这场“新派玄师”与“裴家正统”的论辩,究竟会是怎样的收场。
姜瑜一袭玄色绣暗纹道袍,袖口银线绣的镇魂符在晨光里泛着细碎微光,手中握着外婆传下的桃木剑,剑鞘包浆温润,是岁月沉淀的质感。她与姜溯并肩走在书院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哒哒”轻响,每一步都稳得像扎了根。
袖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动,胡漂亮顶着一身雪白狐毛探出头,鼻尖沾了点道袍上的符纹碎屑,像撒了把细盐。它金瞳警惕地扫过人群,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呜”声,鼻尖还不时抽动——空气中除了熏香的甜腻,还裹着不少细碎的恶意,像小针似的扎人,连风都变得滞涩起来。
刚过影壁,堂内的议论声便顺着风钻进来,尖细的嗓音格外刺耳:“听说她那点玄术都是靠换命格来的,自己根本没真本事!”“上次帮宋小姐换智,指不定是用了邪术吸人气运呢!”路雪溪散的流言,早就在人群里扎了根,连几个穿儒衫的学子,都对着姜瑜的方向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鄙夷。
论辩堂设在中庭露台上,青石板台面扫得一尘不染,中央摆着两张案几,上面摊着《周易参同契》《抱朴子》等玄术典籍,书页里还夹着素色书签,显然是提前备好的。裴明轩早已坐在东侧案前,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白如玉,见姜瑜进来,当即起身扬声,语气里的挑衅藏都藏不住:“姜小姐倒是准时,就是不知今日,你是要靠那偷来的命格撑场面,还是真有本事跟我论道?”
这话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几个裴家旁支子弟更是故意拔高声音:“怕不是连典籍都没读过,只懂些画符驱邪的粗浅伎俩!也好意思来参加玄术论辩?”
胡漂亮从袖中往外缩了缩,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对着那些起哄的人龇了龇牙,尖牙闪着微光,蓬松的尾巴绷成一团,活像只护主的小毛球。它这模样逗得周围百姓低笑出声,原本紧绷的气氛,竟悄悄松了几分。
姜瑜轻轻按住胡漂亮的背,指尖触到柔软的绒毛,安抚下小家伙的躁动,稳步走到西侧案前坐下。她指尖拂过《周易参同契》的封皮,纸质粗糙却带着墨香:“裴公子既提典籍,不如便从《周易参同契》的‘命格论’说起?你昨日在积善堂扬言‘命格定终身,非玄术所能改’,可曾记得书中‘阴阳相济,变易无穷’之语?”
裴明轩脸色微变,手指攥紧了案角的锦布,强装镇定道:“我自然记得!可你那‘换智救宋阿圆’之事,分明是借自身命格强行扭转他人命数,已是违逆天道,算不得正统玄术!”他抬手示意仆从端来一樽青铜酒樽,泛着冷光的樽身映出他的得意:“今日我便以实例为证——此酒中掺了微量朱砂,若按你所谓‘符水鉴邪’之法,定能辨出异常。可若换作寻常人,纵是读遍典籍,也难察觉其中蹊跷,这便是命格优劣所致!”
胡漂亮凑近酒樽嗅了嗅,鼻尖刚碰到酒气,便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对着酒樽低吼,金瞳里满是警惕——它闻出酒里不仅有朱砂,还掺了别的邪物。台下众人顿时屏息,目光全聚在那樽酒上,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姜溯悄悄攥紧衣袖,指节泛白;黎清姿也往前凑了凑,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若姜瑜辨不出异常,先前“符水鉴邪”的名声就会彻底崩塌,日后再难在汴京立足。
姜瑜却从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一只白瓷碗。黄符是积善堂特制的阳纹纸,符文用朱砂混着鸡冠血画成,在阳光下泛着淡金光;白瓷碗边缘还带着细小的磕碰痕迹,是她日常用惯的。她将符纸在碗上轻轻一拂,指尖凝起一缕灵气,淡青色微光萦绕指尖,口中默念咒诀:“天地灵气,入我符中;邪祟现形,符水为证!”话音落时,符纸燃起跳动的火焰,灰烬尽数落入空碗,再命仆从倒来清水。碗中清水竟渐渐泛出淡金,像撒了把金粉;待她将酒倒入碗内,金色清水瞬间变黑,还浮起几缕黑丝,刺鼻的硫磺味散开来,呛得前排百姓连连咳嗽。
“裴公子口中的‘微量朱砂’,实则是‘腐心散’——此毒遇符水显黑,入喉半个时辰便会攻心而亡,”姜瑜端着碗走到台前,将黑水举高让众人看清,“《周易参同契》言‘命格可变’,正是因玄术能借天地之力化险为夷,而非坐以待毙。你曲解典籍、用毒酒设局陷害,才是对玄术正统的亵渎!”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质疑姜瑜的人皆面露愧色,几个儒衫学子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裴明轩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着案角,指节泛白,竟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在这时,露台入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玄色官袍的身影逆光而来,腰间玉带系着的平安符——正是姜瑜前日给他画的那一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竟是褚玄胤。
他径直走到姜瑜身侧,目光扫过裴明轩时冷得像冰,最后落在那碗黑水上,声音冷冽:“裴家近年频繁购入阴木,在城郊林场私布聚煞阵,怕是早忘了‘玄术济世’的初心。姜小姐的造诣,褚某今日亲眼所见,足以作保。”
这话像惊雷炸在露台上,裴明轩脸色骤白,刚要辩解,却被褚玄胤一个眼神镇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待众人回过神想道谢时,却见褚玄胤已转身对姜瑜道:“我只是路过书院,听闻此处有玄术论辩,顺便来看看。”说罢,便踏着青石板大步离去,玄色袍角扫过阶前梧桐叶,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紫气,悄然缠在姜瑜周身——那紫气带着暖意,让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姜瑜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平安符,符纸的温度顺着指尖漫进心里。她忽然觉得,这“顺路”的借口,比任何辩解都更让人心安——就像寒冬里喝了碗热汤,暖得人心里发甜。
台下的裴明轩却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底闪过阴鸷——玄虚子先生说的果然没错,姜瑜与褚玄胤的命格一旦相合,必会坏了他们的大事。这场论辩输了不算,必须尽快除掉姜瑜,否则日后再难有机会。
论辩刚散,姜瑜便带着姜溯往积善堂赶。刚过汴河石桥,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马车“吱呀”的刹车声。她回头望去,一辆青篷马车疯了似的冲过来,车帘被风吹得翻飞,柳氏嘶哑的哭喊声钻进耳中:“瑜儿!瑜儿你等等!”
马车停在面前,柳氏跌跌撞撞下来,发髻散乱,华贵的锦裙沾了尘土,裙摆还划了道口子,往日的骄矜荡然无存。她一把抓住姜瑜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疼得姜瑜皱眉,声音里满是哭腔:“瑜儿,求你救救珊儿!珊儿她……她快不行了!”
姜瑜蹙眉抽回手,瞥见马车里躺着的姜珊——她面色青黑,像蒙了层灰,双目紧闭,额上的锦帕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周身还缠着淡淡的黑气,隔着车帘都能感受到蚀骨的寒意。这是换命格后的反噬,比她预想中来得更早、更凶,显然是姜珊私下碰了邪物,加重了煞气。
“反噬已至,是她自己选的路。”姜瑜语气平淡,想起三日前姜珊藏起黑气碎片时的阴狠眼神,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当初早提醒过她别碰邪物,可她偏不听,如今落到这般田地,都是自食其果。
柳氏“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撞得地面“咚”响,身后的姜承宗也跟着下车,脸色灰败地屈膝,声音里满是哀求:“瑜儿,先前是我们不对,是我们糊涂!可珊儿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若不救她,她今日便要没了性命啊!”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镯,通体莹润,雕着缠枝莲纹——正是姜瑜祖母当年留下的遗物,上次姜珊缠煞时,柳氏承诺交出的信物,却一直拖到现在。
“这镯子……是你祖母的念想,我们一直妥善收着,如今给你,只求你救救珊儿。”姜承宗将玉镯递过来,指尖微微颤抖,显然是急得没了办法。
周围渐渐围了不少百姓,对着姜家夫妇指指点点:“当初对姜小姐那么刻薄,现在有事了才想起求人家!”“换作我,才不管呢!”姜溯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姜瑜紧绷的侧脸,轻声劝道:“姐,先去看看姜珊吧,若真出了人命,对姜家名声不好,对你的影响也大。”
姜瑜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白玉镯上——镯子触手温凉,隐隐透着一丝灵气,竟与她怀中的命魂载体碎片有了若有若无的呼应,碎片在怀里轻轻发烫。她接过玉镯塞进袖中,声音平静:“上车。”
柳氏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引姜瑜往马车走,连裙摆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拍。刚到姜府门口,便见姜鸿祯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花白的胡须在风里微动,眼神复杂:“瑜儿,此事……辛苦你了。”
姜瑜没应声,径直跟着柳氏进了姜珊的卧房。房内燃着浓郁的熏香,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气,呛得人喉咙发紧。姜珊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黑气已从周身蔓延到脖颈,像一条条小黑蛇往心口钻,皮肤都透着不正常的青黑。
“反噬已入五脏,寻常符箓压不住。”姜瑜伸手搭在姜珊腕上,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比冬日的冰块还冷,“需用命魂载体碎片暂时镇压,可碎片只有三块,如今我只寻到两块,若三月内找不全第三块,反噬会彻底噬心,到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柳氏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瑜儿,你一定要想办法啊!我们姜家就这一个嫡女,不能让她出事!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花!”
姜瑜没理会她的哭喊,从怀中取出一块泛着微光的命魂载体碎片。碎片刚碰到黑气,便发出淡金色光芒,将那些黑蛇般的煞气逼退几分。姜珊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却依旧浑浊,看向姜瑜时,眼底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又闭上了眼。
站在门口的姜鸿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瑜儿,今日之事,是姜家欠你的。日后姜家事务,你若有想法,尽可直言,祖父会支持你。”这话郑重,显然是认可了姜瑜在姜家的地位,也默认了之前姜家对她的亏欠。
姜瑜收起碎片,转身往外走,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三日后来积善堂取镇压符箓,每日一张,不可间断。至于第三块命魂载体,我会尽力寻找,可最终能不能救姜珊,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若再碰邪物,神仙也救不了她。”
刚走出姜府大门,姜瑜便感觉到袖中的白玉镯在发烫,与怀中的命魂载体碎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取出镯子,只见镯身上的缠枝莲纹竟泛着绿光,与碎片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缠绕的丝带——原来这只白玉镯不仅是祖母的遗物,还与命魂载体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