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夷脚步一顿,蓦然侧首低眉,女娘笑脸盈盈,眸若繁星。
二人四目相对。
苏赢月耳尖渐红,眼睫低垂下去。
沈镜夷神色一如往常,连睫毛都未动一下,平静道:“夫人何事?”
“你……”苏赢月咬了咬唇,声音更轻了些,“我可否借提刑司的纸笔一用,我有些话要写给你。”
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听到沈镜夷带着诱惑的温润低声:“你要同我说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了。”苏赢月微抬头,剪水双瞳看向他,“若是夫君看后心悦,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二人目光相对。
这短短几息,苏赢月心中甚是忐忑,呼吸几乎都要停了下来。
“好。”沈镜夷道。
听他这么说,苏赢月登时眉头舒展,眼角弯弯,福身道:“多谢夫君。”
这是美人计啊!张悬黎看得目瞪口呆,忽而一笑,没想到月姐姐竟是这样的妙人!
苏赢月跟着来到他平日办公的屋子,目不斜视,举止分寸拿捏的十分到位。
沈镜夷抬手指向桌案,示意她自便。
苏赢月福身行礼,才走向桌案。
“可用我研磨?”他问。
她闻言拿笔的手停在半空一瞬,轻声道:“不用。”
苏赢月早已想好写什么,研磨铺纸后,便提笔书写,随着笔尖在竹纸上游走,一首诗倾泻而出。
她搁笔,拿起写好的诗走向沈镜夷,递给他之前,提醒道:“夫君莫要忘记你应允过我的。”
沈镜夷接过,垂眸,就见簪花小楷写诗四句:
楼台百尺入云霄,明月当空照人间。
六合虽吞二世亡,佳人对影辨假真。
沈镜夷起初只是平静地看着那花笺,可当他猜出四句中含着的“高悬秦镜”四字时,目光微微一顿。
她竟在夸他。
猝不及防!
他那惯常清冷的面容如春冰骤裂,化作一丝讶然的笑意,眉眼舒展。
“夫君笑了,是不是说你比较满意。”苏赢月道。
“我笑了吗?”沈镜夷神色一秒恢复平静。
“就是笑了,我可以作证。”张悬黎道。
沈镜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纸边缘,看着苏赢月,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慧,这比当面直接的赞美更让他心悦。
旁人夸他“断案如神”“足智多谋”,他不过淡淡颔首,可此刻这隐晦的夸赞,却像羽毛般搔在心头,连胸腔都泛着微微的痒。
沈镜夷暂收心绪,徐抬星目,看向苏赢月,缓缓道:“卿有何求?”
“我同玉娘想旁听陈福审讯。”苏赢月直截了当道。
沈镜夷:“刑统有规定:妇人不得与闻公堂事。”
“刑统规定的是正式审讯场合禁止妇人,但今日这审讯算不上正式审讯。”苏赢月朝张悬黎使了个眼色。
“对、对啊,”张悬黎点头,顿了一下,道:“我在洛阳经常在衙门外围观审讯的,也没见官府驱赶女子啊!”
“我们藏在屏风后面静观,保证不打扰你审案。”苏赢月补充道。
“为何非要旁听?”沈镜夷问。
苏赢月低垂乌睫,开口时故意将嗓音放柔三分,却因气息不稳带出些颤音,“尝闻夫君明察秋毫,妾心向往一睹夫君垂绅正笏之仪,望夫君允我。”
她眼中光亮点点,期待地看着沈镜夷。这么清亮潋滟的一双眼,任谁看了都忍不住答应她。
沈镜夷听出她所言非真,只是用来迷乱他的。他静静看了她片刻,道:“若我不允呢?”
苏赢月敛容正色,星目直视,平静道:“若你不允,我亦有法。”
沈镜夷轻呵一声,不知是笑还是不屑,转身离去,刚迈出两步又站定,接着温而静的声音响起:“换好衣衫再来。”
“多谢夫君。”
张悬黎一把拉住她,声音雀跃:“月姐姐,表哥他竟然答应了。”
顿了一下,她疑惑道:“你说我表哥不答应,你也有法子,是什么法子?”
苏赢月微微一笑,“偷听。”
张悬黎怔了一下,大笑,“我原以为月姐姐是端庄娴静之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有趣。”
提刑司鞠谳厅。
苏赢月刚在青纱屏风后面坐下,张悬黎突然起身。
“月姐姐,坐这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啊!”她小声说着双臂一使劲,就把两张圈椅搬到了屏风跟前。
放下时,椅脚擦过青砖地面,发出些许声响。
两人吓得登时一动不敢动,好在外面的沈镜夷没什么反应。
张悬黎凑到屏风上,嘴里小声嘀咕着“这也不怎么清楚啊!”
下一瞬,她抬手就在屏风上用指甲划拉几下,而后双手一扯,一个小孔就出现了。
而后,她重复以上动作,又一个小孔出现,她满意地招呼苏影月,“月姐姐,快来!”
苏赢月见状,也不顾礼仪,脖颈前伸,脸也凑了上去,一眼便看见沈镜夷端坐案前的背影,腰背挺直,姿态清雅。
“堂下之人报上姓名籍贯来。”他道。
“小人陈福,蜀地人氏。”
“陈福,我问你,你是否认识吴大?”
“认识,小人与其是私交甚好,常去他开的鱼行,蒋巡检说我杀了吴大一家……”陈福情绪突然激动,“这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会杀自己好友?我为什么要杀自己好友?”
“我问你,今日你可有去吴大鱼行?”沈镜夷问。
“没有。”陈福摇摇头,“我本来是要去的,但有其他事情耽搁了,所以就没去。”
“可隔壁鱼肆的渔婆说大约午时,看见你进了吴大鱼行。”沈镜夷道。
“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沈镜夷平静道:“若不是你,你今日午时至未时在何处?”
陈福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只道:“反正小人是冤枉的,小人断不会杀吴大的。”
“沈提刑明鉴。”陈福以头抢地,连连叩头。
“听渔婆说你会做假煎肉?”沈镜夷问。
“是的,小人会做的菜不多,这假煎肉是唯一拿得出手的菜了。”
“吴大一家今日就是吃了你做的带有河豚毒的假煎肉而死。”
“不是小人,小人今日真的没去吴大鱼行。”陈福辩解,“再说,这假煎肉是道寻常菜,也不是独小人一人会做,赵安也会。”
“小人冤枉,请沈提刑相信我。”陈福再次连连叩头。
沈镜夷手指在案上轻叩两下,待他停下后,起身走到他身后,俯身瞧了瞧他的臀部。
而后起身,他平静又认真道:“我也不信你会杀人,但你不说出今日去了何处……”
也许他只是为了安慰陈福,但这句话却让陈福愿意回答他的问话了。
“小人……小人一早就去了汴河那边,为李家娘子修屋舍,直到申时初才回东窑务的住处。”
“方才问你为何不说?”蒋止戈问。
陈福:“那李家娘子是个孤女,我怕说出来有损她的清白,故……”
屋内安静一瞬。
看来她所料不错,这陈福果真是个正直之人。苏赢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