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微遥在听雪轩静养,手臂的伤在精心照料下逐渐结痂,但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
墨画每日带回的消息,如同拼图碎片,在她脑中逐渐勾勒出温府新的权力格局。
三夫人周氏得了“暂代”管家权,如同饿虎入羊圈。
她手段圆滑,先以稳定人心为由,提拔了几个自己陪房和心腹到关键位置,又借着整顿府务,清查林氏旧弊的名头,开始翻查账目,矛头隐隐指向二房留下的势力。
二房虽因林氏被禁足而暂时蛰伏,但温柏林岂是善罢甘休之人?
他明面上对周氏“代为辛苦”表示感激,暗地里却通过留在府衙、库房等处的钉子,不断给周氏制造麻烦,拖延她查账的进度。两房之间暗流汹涌,表面一团和气,底下已是刀光剑影。
温微遥冷眼旁观,乐见其成。狗咬狗,咬得越凶,她越有机会浑水摸鱼。
她通过柳氏抄送的经卷,以及墨画暗中买通的松涛院粗使婆子,密切关注着父亲的状况。
那每日掺入药中的微量解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父亲昏睡的时间略有减少,偶尔能清醒片刻,眼神也不再是完全的浑浊,只是依旧虚弱得无法言语。
这微小的好转,如同寒夜中的星火,支撑着温微遥冰冷的心。
这日午后,温微遥正倚在窗边看书,墨画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和……一丝兴奋?
“小姐,前院传来消息,有贵客到访!”
“贵客?”温微遥放下书卷,神色平静。
温家是京中望族,有客来访并不稀奇。
“是萧阁老的嫡孙,萧闻笙公子!”墨画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光芒,“奉萧阁老之命,代阁老来给老太太送寿礼!人已经在前厅了,二老爷和三老爷正陪着说话!”
萧阁老,萧闻笙?
温微遥平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掀起一丝微澜。
萧家,当朝内阁首辅萧正清。真正的权倾朝野。
萧阁老不仅是文臣领袖,更与皇室关系匪浅,深得皇帝倚重。
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跺跺脚京城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萧家与温家虽同朝为官,但萧阁老位高权重,温家近年来式微,两家并无深交,只维持着表面礼数。
萧阁老的嫡孙亲自登门送寿礼?
这规格,未免太高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闻笙……”温微遥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她虽身处深闺,但这名字并不陌生。
萧阁老最看重的嫡孙,字云岫,据说年纪虽轻,却已锋芒毕露,行事果决狠辣,颇有乃祖之风,在京城勋贵子弟中是个极特殊的存在。
他不走科举正途,却在暗处替萧阁老处理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务,背景深不可测。
更重要的是,坊间传闻此人性格乖张,不按常理出牌,极难相处。
他为何而来?真的只是送寿礼?
温微遥心中警铃大作。
萧家这条过江龙突然搅入温家这潭浑水,目的绝不单纯。
这变故,可能打乱她所有的布局。
“老太太那边什么反应?”温微遥迅速问道。
“老太太又惊又喜!已经吩咐开了正堂,要以最高规格接待。还传话让府里所有主子都过去见礼。”墨画语速飞快,“夫人那边已经有人去请了,估计……也让人来请小姐您了。”
果然,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大小姐,老太太传话,请您即刻梳妆,去正堂见客。”
“知道了。”温微遥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软平静。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
墨画立刻上前,熟练地为她梳妆。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
温微遥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一点点沉淀下去,如同寒潭深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入最底层。
她需要以最完美、最无懈可击的温家嫡长女姿态,去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贵客”。
温府正堂,气氛庄重而热烈。老太太端坐主位,脸上带着矜持而得体的笑容,眼中却难掩激动。
二老爷温柏林和三老爷温柏松陪坐在下首左右,姿态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堂下的男子身量极高,一袭墨色锦袍裹着宽肩窄腰的身形。最摄人的是那张脸,冷白肤色衬着锋利的轮廓,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嵌着一双狐狸般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天生的嘲弄,薄唇似笑非笑地抿着,左眼角外侧一粒朱砂小痣,为这张本就妖冶的面容更添三分邪气。
正是萧闻笙。
“萧公子远道而来,代萧阁老亲临,实在是蓬荜生辉,老身不胜感激。”老太太笑着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
萧闻笙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老夫人言重了。
祖父常言温家乃诗礼传世之族,温老大人更是他敬重的长者。
今逢老夫人寿诞,祖父因朝务缠身,无法亲至道贺,深以为憾,特命晚辈携薄礼前来,聊表心意,还望老夫人莫怪晚辈唐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身后侍立的两名精悍随从立刻捧上礼单和几个蒙着红绸的锦盒。
温柏林连忙起身接过礼单,只扫了一眼,心中便是一凛。
礼单上的东西,件件价值连城,且都投老太太所好,显然是精心准备。这萧家……示好的意图未免太过明显。
寒暄间,柳氏在丫鬟搀扶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婉柔顺的笑容,向萧闻笙行礼问安。
萧闻笙目光在柳氏身上停留了一瞬,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随即含笑回礼:“夫人安好。”
就在这时,正堂门口光线微暗。
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步入。
温微遥来了。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绣银丝折枝梅纹长裙,墨发半挽,簪一支素净的珍珠步摇。
手臂上的伤被宽大的袖口巧妙遮掩。
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病容,只余下温婉清丽。
她低眉敛目,步履轻盈,裙裾微漾,每一步都如同尺子量过般精准优雅,带着世家贵女深入骨髓的端庄与娴静。
“孙女清芷,给祖母请安,给二叔、三叔请安。”
她走到堂中,对着主位盈盈下拜,声音清甜柔顺。
然后,她才微微侧身,对着萧闻笙的方向,再次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见过萧公子。”
自她进门,萧闻笙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并不放肆,却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
从她低垂的眼睫,到小巧的下颌,再到那看似柔弱无骨、被宽袖遮掩的手臂。
他的眼神在她行礼时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玩味的弧度。
“温小姐不必多礼。”
萧闻笙的声音依旧清朗,听不出情绪,“早闻温家大小姐温婉娴淑,才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公子谬赞了,清芷愧不敢当。”
温微遥垂着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羞怯,脸颊微微泛红,将一个不谙世事、见到外男便害羞的闺阁女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安静地走到柳氏下首的位置坐下,姿态柔顺,仿佛只是堂内一道安静的背景。
在那位萧公子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她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此人,极度危险。
他的到来,绝非好事。
老太太见礼数周全,气氛融洽,心中满意,正待开口再叙。
萧闻笙却忽然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温柏林,带着几分随意的笑意:“说来也巧,晚辈此次前来,除了给老夫人贺寿,也奉祖父之命,顺道查问一桩旧案。”
“旧案?”温柏林心头一跳,脸上笑容不变,“不知萧公子所言何案?若与我温家有关,温某定当竭力配合。”
“哦,倒也与温家有些微关联。”
萧闻笙把玩着手中的短匕,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是去岁年底,向敌国售卖食盐。
此案牵涉甚广,陛下震怒,祖父奉旨督办。近日查到一些线索,似乎……与贵府二夫人林氏的一位远房表兄,在通州经营的钱庄有些往来。
此人名叫王有禄,不知二老爷可有印象?”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温柏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与敌国进行食盐贸易,王有禄,林氏的表兄。
这哪是“有些微关联”?这是要把天捅破,这案子是皇帝亲点,萧阁老督办的要案。
这事如果查到那可是砍头的罪啊。
林氏那个蠢妇!她竟然敢……
老太太和柳氏也是脸色大变。
三老爷温柏松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整个正堂,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温微遥低垂的眼睫下,瞳孔亦是猛地一缩。
萧闻笙!他果然是带着刀来的,而且这把刀,如此锋利,如此致命。
直指二房心窝,他为何要这么做?是萧阁老的意思?
还是……他自己的意图?
他查林氏的表兄,是真的查案,还是……以此为借口,搅动温家风云?
温柏林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萧公子,此事温某实在不知。
林氏久居内宅,与那王有禄早已多年不通音信。他若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自有国法处置。
温家……温家对此毫不知情。定会全力配合萧公子查证。若有牵连,定当大义灭亲。”
他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说出“大义灭亲”这种话。
“二老爷深明大义,晚辈佩服。”萧闻笙笑了笑,那笑容却让温柏林遍体生寒。
“晚辈也只是循例问问。王有禄此人狡诈,已潜逃在外。若他胆敢与温府联系,或者贵府有任何人知晓其下落,还请务必告知。
此乃陛下亲旨要案,知情不报……可是同罪。”
他语气温和,最后四个字却重如千钧。
“一定!”温柏林连连点头,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场“贵客”来访,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阴影。
萧闻笙随意抛出一根带血的骨头,便让温家这看似平静的池塘,掀起了滔天巨浪。
温微遥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堂内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以及那位萧公子似有若无扫过她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