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校场内,晨曦微露,却驱不散此地的肃杀与冰冷。那辆被彻底解剖的板车残骸无声地瘫在地上,零件散落一地,像一头被剥皮抽筋的巨兽,裸露着它最后、也是最致命的秘密——车轴内壁上那点微不足道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灰白色粉末残留。
萧闻笙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却比这深秋的晨露还要寒上三分。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校场围墙,投向远处渐渐苏醒的京城。鳞次栉比的屋宇、袅袅升起的炊烟、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这一切繁华安稳的表象之下,却潜藏着一股足以将一切炸得粉身碎骨的暗流。
如此纯度、如此数量的火药……绝非寻常土制货色,而是军中严格管制、甚至需要特殊工艺才能提纯的猛料!它们被如此隐秘地运送进来,目标绝不可能小。是针对某位朝廷重臣?是想在某个重要场合制造惊天血案?还是……有更疯狂、更庞大的毁灭计划?
而那个能在重重埋伏、激烈厮杀的眼皮子底下,如同探囊取物般悄然取走火药的人……其身手之鬼魅、时机把握之精准、心理素质之稳定,都达到了令人骇然的地步。这绝不是北地蛮族惯常的风格。是他们精心培养的顶尖死士?还是……这京城的水里,还藏着一条他至今未能摸清深浅的大鱼?
“影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几乎要凝冰的冷厉。“属下在。”影枭如同从阴影中渗出,无声无息。“查。”萧闻笙缓缓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钧,“第一,昨夜所有参与行动者,从我的暗卫到城防司最低等的兵卒,名单、岗位、行动轨迹,逐一核验。尤其是最后接近过这辆板车半径十丈内的人,哪怕只是一瞬的视线脱离、一个不自然的动作,都给本王揪出来!内鬼,往往就藏在眼皮底下。”
“第二,火药来源。京城、京畿所有明暗渠道,药铺、道观丹房、矿场、甚至烟花作坊,凡能接触到硝石、硫磺、木炭者,全面暗访。最近三个月内,有无异常采购、失窃、或以次充好的记录。重点是纯度!能提纯到此等地步的,全天下也没几家。”
“第三,西城诸门,昨夜至今晨,所有车辆、人员、货物出入记录,哪怕是一辆粪车、一个乞丐,只要形迹可疑,追踪到底!他们带着那么多火药,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每说一条,萧闻笙的眼神就冷一分。他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绝不能放过。
“是!”影枭毫无迟疑,立刻领命。他深知此事重大,转身欲去安排,却又被叫住。
“还有,”萧闻笙补充道,目光锐利如刀,“查一查,旧档之中,尤其是与北境军务、或是前朝秘闻相关的,是否有关于‘圣山’、‘狼瞳’祭祀,或是特殊鸟兽图腾的记录。特别是……与火、与太阳相关的鸟形图案。”
“鸟形图案?”影枭微微一怔,虽不解其意,但仍立刻应下:“属下明白!”
影枭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校场边缘。萧闻笙独自站在原地,晨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必须立刻进宫面圣,京中潜藏如此巨量的不明火药,已非寻常案件,涉及京畿乃至宫禁安危,他需要更大的权限和更多的资源来应对这场看不见的危机。
……
温府,“遥知院”。
室内静谧,唯有更漏滴答,和温微遥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赤乌”可能是鸟形图腾的猜测,像是一点星火投入干柴,在她心中燃起熊熊的希望与焦灼。
她再次摒退所有下人,将自己反锁在内室。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寻找任何与鸟类,尤其是与传说中背负太阳、身具神力的“金乌”、“赤乌”、“踆乌”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努力回溯父亲的音容笑貌,回溯父亲书房的模样。那间充满了书墨和旧纸气息的房间……父亲并非一味钻研圣贤书的迂腐文人,他兴趣广泛,书架上有兵法、有农政、有水利,甚至还有一些地方志异、神话杂谈……
她猛地睁开眼!她想起来了!父亲书架最高一层的角落里,似乎确实有那么几本蓝皮或黄皮的旧书,书脊上的字迹模糊,她小时候好奇想拿来看,还被父亲抱下来,笑着说“遥遥还看不懂这些老古董”……
那里面,会不会有线索?
但父亲书房至今仍被封着,钥匙可能在管家或老太太那里。她以什么理由去开启?骤然提出,必然引人怀疑。
目光再次落到妆台上那支修复好的金簪,以及旁边几件母亲留下的旧饰上。一个更稳妥的计划渐渐清晰。
她唤来拂冬,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感伤与怀念:“拂冬,我昨夜梦到母亲了,心中甚是思念。你去打听一下,老太太的库房里,可还收着母亲从江南带来的嫁妆?尤其是些样式古雅、或是带有特殊印记的首饰、摆件?我想寻一两件放在身边,也是个念想,仿佛母亲还在陪着我一般。”
以思念亡母为由,查验母亲嫁妆旧物,合情合理,不会触动各方敏感的神经。江南织造柳家,见识广博,或许会有一些不同于京城的、带有特殊地域或家族印记的器物。
拂冬见小姐眼圈微红,心中也跟着一酸,连忙应道:“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悄悄打听,定不让旁人胡乱嚼舌根。”
支开拂冬后,温微遥铺开宣纸,再次拿起画笔。这一次,她不再凭模糊记忆,而是依据之前拆解重组后的灵感,极其细致地勾勒起来。
尖喙,锐目,昂扬的头颈,展开的羽翼……一笔一画,力求精准地再现那个抽象而神异的赤乌侧影。她全神贯注,仿佛要将这图腾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她必须熟记这个图案,才能在万千纹样中,一眼认出它的存在!
……
京城某处,深藏于蜿蜒巷弄最不起眼角落的一间民居。门楣低矮,窗纸破损,仿佛已被主人遗弃多年。
屋内,光线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下的身影,如同雕像般靠墙而坐,呼吸悠长几不可闻。他的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竟似乎闪烁着野兽般的微光,冷静、警惕,不带一丝情感。
他身边的角落里,那个用厚油布严密包裹的狭长木盒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的凶兽。盒盖上,那道用匕首匆匆刻划出的、象征鸟翼的飞扬弧线,在极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昨夜西郊的惨嚎与兵刃撞击声,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需要完成的背景音。他像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战场边缘的阴影里,精确地计算着时间、距离、以及每一个守卫视线的死角。在那群北地死士用生命引爆最大混乱的瞬间,他动了!快如闪电,悄无声息,工具在手中如同身体的一部分,拆卸、取物、隐匿、撤离……一系列动作在电光石火间完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多看那些正在浴血搏杀的同袍一眼。
他知道自己带走的是什么。这木盒的重量,不仅来自于火药本身,更来自于它所承载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毁灭性能量。上面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就地潜伏,深度隐匿,等待“赤乌”下一步的指示。
“赤乌”……他在心底默念这个至高无上的代号。这一次,“赤乌”的光芒,能否真正驱散这笼罩已久的无边黑暗,焚尽一切罪孽?还是……会引来更彻底的毁灭?
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短刃柄部,那里,似乎也刻着一个极其微小、与盒盖上相似的鸟形印记。
就在这时,窗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了三声间隔有序的、仿佛啄木鸟叩击树干的轻响。
嗒。嗒—嗒。
蒙面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爆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地滑向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巷弄依旧空无一人。
但那信号,确凿无疑。
“赤乌”的指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