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要让他把每一句都嚼碎了,一字一句地在脑海中反复咀嚼,咽进心里去,像吞下一颗苦涩的药丸,慢慢腐蚀他原本笃定的信任。
“不过呢,袅袅姐姐做事一向出人意料,从不按常理出牌。你可还记得她去年送你的那只绣着霜雪梅的荷包?当时谁都不懂那纹样有什么讲究,后来才知那是北境失传已久的安神图谱,专治梦魇。所以啊,说不定那根毛毛,真是什么稀罕药材?什么千年寒蚕的丝,或是深山鬼蛾的幼虫?反正我是一窍不通。六皇兄,你觉得呢?”
“嗯?哦……”
六皇兄还在走神,目光落在桌角那只尚未拆封的香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的绣线。
他随口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心不在焉得像隔着一层雾,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离了现世,坠入某个深不见底的回忆漩涡。
云衿最烦这种反应!
她讨厌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讨厌他对着另一个女人的痕迹出神,仿佛那一点残存的气息,都比她此刻的言语更值得倾听。
“你别瞎琢磨了,”她语气轻松,像是随口一提,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我猜袅袅姐姐根本不知道你有这毛病。她又不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怎会晓得你见不得蠕动之物?更不知道你七岁那年被山中毒蛆咬过,从此一见软体虫类就心悸气短?要真知道,她哪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不是存心惹你不快吗?”
可话音刚落,她突然顿住,声音压低了,带着点犹豫,像是怕说得太重伤了他,又像是故意留个空隙,好让他自己钻进去:
“可……有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
六皇兄终于回过神来,皱眉望着她,眸中浮起一丝警觉。
他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那股轻佻背后藏匿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六皇兄,你想想,她来看你那天,正是你烧得最凶的时候。高烧三日不退,夜里咳血,额头烫得能煎鸡蛋,连御医都摇头说再拖半日,恐怕就要伤及心脉。你人都说胡话了,嘴里念的还是‘别碰那香囊’……她懂医术,耳朵又灵,怎么可能没发现你高烧?以她的能耐,听脉搏就知道你五脏六腑都在烧。”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贴着耳膜:
“就算她当时没带药,也该立刻去请太医啊!宫中规矩再严,病重皇子也不是小事。可她呢?她做了什么?她只是静静坐在你床边,替你掖了掖被角,放下那只香囊,连一句话都没多留,转身就走。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
六皇兄心头一紧,不知不觉就顺着她的话往下想。
那日的记忆本已模糊,可被她这么一提,竟隐隐浮现起袅袅临走前的眼神——不是担忧,不是焦急,倒像……如释重负?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猛地意识到,那日之后,他的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而那香囊,始终没被他打开过,直到今日,才因云衿的追问,被人无意翻出。
云衿哪会让他一个人瞎猜?
她早就在边上轻轻一推,像一根细针刺进棉花,悄无声息,却已将那扇疑心的门,彻底撞开了。
“还是说……袅袅姐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可能!她怎么会呢?她可是从小被赞为‘温婉识礼、心如明镜’的淑女典范,宫里上下谁不敬她三分?袅袅姐姐怎么可能怕御医发现香囊里有对你不利的东西,才故意不请太医的?!”
云衿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掩唇轻呼一声,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夜里燃起的烛火,灼灼逼人。
仿佛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
六皇兄呼吸一滞,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细节:她回避的眼神,那日香囊上异样的草药味,御医查不出病因的焦躁……
桩桩件件,竟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倾斜。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是啊,若非香囊里真有古怪,她为何不声不响离去?
若非心虚,又怎会避而不提他的病情?
可……为什么?
云袅袅究竟为什么要害他?
她曾为他挡过刺客,曾为他跪求父皇免罚,曾在寒夜里彻夜不眠为他抄写安神经……
那样的她,怎会下这种阴毒之手?
云衿看着六皇兄脸色越来越白,眉头拧得像打结的绳子,额角甚至沁出了冷汗。
她心中悄悄得意——火候已到,是时候再补一刀了!
她伸手拽住六皇兄的袖子,指尖微凉,力道却带着不容挣脱的依恋。
她软糯糯地撒起娇来,声音像融化的蜜糖,缓缓淌进他耳中:
“六皇兄……你别吓我。我只是担心你,才说了这么多。若真是我想多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可若是真的……那你可得小心啊,有些人啊,面上温柔似水,背地里……可就难说了。”
“六皇兄,我相信袅袅姐姐,你别再纠结了!你一直闷着,对身子也不好。刚才你不还亲口说她医术超群吗?连太医院的老御医都赞不绝口呢!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她给你治治这喘病吧!我听下人们悄悄议论,说明天袅袅姐姐会带着太子哥哥和二皇兄一起来看你。他们本就打算顺道探望你,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到时你便请她好好瞧瞧,好不好?她既懂医理,又细心周到,说不定几副药下去,你的气息就能顺畅许多。等你身子彻底好了,咱们就去御花园外的草甸上放风筝。我记得小时候你最爱放那个五彩的蝴蝶风筝,我帮你拉着线,你牵着风筝跑,那天风正好,阳光也暖,你还笑得像个孩子。六皇兄,你答应我,好不好?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算盘。”
六皇兄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斑驳的木纹,眼神却已经飘向了远处的回廊。
那背影纤细的身影仿佛还站在那儿,手中捧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紫茉莉,笑得纯真无害。
可就在那一刻,那盆花上附着的绒毛,偏偏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