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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刻意加重了清苦二字,反将一军,暗讽赵家是真穷酸,而非故意节俭。

柯氏的脸瞬间有些挂不住。

周夫人这敬佩听在耳中,简直是赤裸裸的讽刺!

她捏着帕子的手更用力了,指节泛白,强笑道:“亲家太太言重了。清苦谈不上,不过是守着本分,不敢僭越罢了。比不得贵府,世代簪缨,富贵泼天。只是这富贵气派,到了我们这巴掌大的宅子里,难免显得……有些局促了。方才丹丫头她婆母还说,怕委屈了亲家太太带来的这些伶俐丫头们呢。”

她再次把话题引回“地方小、招待难”上,并拉上了温氏。

温氏被点名,吓得一哆嗦,脸色更白,连忙摆手:“没、没有委屈,亲家太太一片心意……”

气氛一时有些僵。

坐在下首的沈长乐,安静地捧着手中的官窑甜白釉茶盏,垂眸看着盏中舒展的茶叶,仿佛对长辈间的机锋充耳不闻。

她身旁的王霞,和程家二房媳妇于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微微摇头。

程露作为周夫人的长女和调和者,适时地笑着开口,声音温婉圆融:“母亲,大太太,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外道话。丹妹妹好福气,能在赵阁老这样清正门第里养胎,是她的造化。我们今日来,就是替丹妹妹高兴,也沾沾这阁老府的福气。母亲您带来的那支百年老参,最是滋补,不如让温太太收着,看丹妹妹什么时候用得上?”

她巧妙地将话题拉回程雪身上,并用“百年老参”这样贵重的礼物,既展示了程家的实力,又给了赵家一个台阶下。

周夫人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柯氏看着程露那八面玲珑的样子,再看看温氏那副唯唯诺诺接过锦盒的窝囊相,心中更是憋闷,却也知不好再发作,只得端起茶盏掩饰脸色。

厅堂里的气氛在程露的周旋下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但那股无形的较量,却如同厅中燃着的檀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沈长乐的目光掠过柯氏紧抿的嘴角和温氏不安绞动的手指,再看向自己婶娘王氏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打量,心中了然。

这赵家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表姐程雪的处境,恐怕也并非有孕就能全然改善。

她垂下眼帘,继续扮演着安静懂事的壁花角色。

……

待长辈们说得差不多了,小辈们便借口去看望程雪。

引路的婆子带着沈长乐、王霞、于氏、程露,沈长容、沈长平等人,穿过二进院略显拥挤的回廊,来到一处极其逼仄的小院门前。

院门开在二进正房东耳房的山墙侧,不过是个月亮门洞,进去便是所谓的西跨院。

沈长乐踏入院门,脚步便是一顿。

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里像堂堂阁老府上孙媳妇的居所?

不过是个由正房西耳房硬生生隔出来的小院落。

正房三间加起来怕还没有她的书房宽敞。

青砖地面坑洼不平,墙角的苔藓在潮湿的阴影里顽强生长。

最令人窒息的是布局——紧挨着正房东头两间更小的偏房,据婆子低声介绍,竟住了两位姨娘。

而程雪的陪嫁丫鬟和婆子们,则挤在对面另一间同样狭小的偏房里。

小小的天井几乎被几口大水缸占满,只余一条窄窄的过道。

整个院子算上天井,恐怕也就半亩地光景,却密密麻麻塞进了主子、姨娘、丫鬟、婆子足足十二口人。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拥挤人住的气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气。

沈长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就是礼部尚书歉阁老的府邸?

表姐程雪……竟住在这样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轻软的云锦斗篷,只觉得这院子连呼吸都显得局促。

于氏跟在后面进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差点惊呼出声。

她赶紧用手帕掩住嘴,扯了扯旁边王霞的袖子,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嘀咕:“我的天爷!这,这比我家放杂物的后罩房还挤巴!雯嫂子,赵阁老不是二品大员吗?这……这宅子,这院子,也太……”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紧皱的眉头和毫不掩饰的嫌弃眼神,已经道尽了一切——太寒酸了!简直不可思议!

她以为京中书香门第都像程家那样轩敞气派,眼前这景象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王霞神色平静地走了进来,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整个院落。

看到那拥挤的正房、紧邻的姨娘居所、堆满杂物的逼仄空间,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并无太多惊讶。

她出身真正的清贵世家,太明白京官的窘迫了。

赵阁老身居礼部尚书这样的清要之位,手握重权不假,但俸禄就那么些,又需维持清流体面,不能像外放官员那样伸手捞钱。

京城居,大不易,像程家那样既有实权又能富贵双全的,才是异数。

王家若非靠着几代外放攒下的田庄铺子,光靠俸禄,境况怕也比赵家好不了太多。

她看着这狭小压抑的空间,再想到程雪那绵软的性子,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同情。

在这等环境中,对上那样一个贪婪的继室婆母和骄纵的小姑子,日子该是何等艰难。

一行人被引进程雪居住的正房明间,兼作起居和待客。

房间更是狭窄,家具半旧,光线有些昏暗。

程雪正半倚在临窗的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锦被。

五年的婚姻生活并未在她脸上增添多少光彩,反而带着一种长期压抑下的憔悴与虚弱。

看到娘家人,尤其是嫡姐程露和熟悉的面孔,她眼圈瞬间就红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程露赶紧上前按住她:“快躺着!仔细身子!”

她坐在炕沿,握住程雪微凉的手,关切地问:“感觉如何?大夫怎么说?婆母她们待你可还好?”

这一问,如同打开了闸门。

程雪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诉说:“姐姐,我……”

她断断续续地将之前如何用沈长乐教的法子,用嫁妆里的好东西孝敬继室婆母温氏,换来短暂的安宁。

但随着胃口被养大,温氏越来越不满足,从假意推辞变成了直接索要。“……那套红宝石簪子,是母亲给我的压箱底,她看中了,我,我给了。没过两天,又看中了九叔给的那架紫檀木小炕屏,我也……”

她泣不成声,“我想着,能安生几日也好……可前几日,她竟看上了我箱子里那匹浮光锦!姐姐,你知道的,那是九叔好不容易得来的,价值千金,我,我一直没舍得用……”

程雪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委屈:“我不肯给,婆母的脸色当场就沉了。小姑子赵玲更是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小气,不识抬举,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

她羞于复述那些污言秽语,“她,她还用力推了我一把。我一时没站稳,后腰狠狠撞在旁边的酸枝木高几角上,当时就疼得眼前发黑,下面,下面还见了红……”

她捂着平坦的小腹,身体因后怕而微微发抖:“幸亏请大夫及时,说是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万幸胎气虽动,但孩子暂时保住了,必须绝对静养,姐姐,我现在,我现在连房门都不敢出,生怕……”

她没说下去,但那恐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怕婆母和小姑子再来寻衅,怕保不住这来之不易的孩子。

沈长乐站在一旁,听着程雪的哭诉,看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和眼中深切的恐惧,再看看这间狭窄压抑、毫无安全感的屋子,心中对赵家,尤其是对那温氏和赵玲的恶感达到了顶点。

一个怀着身孕的媳妇,竟被如此磋磨,这赵家的规矩和体面,当真讽刺!

她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手指。

程雪的哭诉还在继续,她身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且已走线的豆绿色比甲、圆脸的大丫鬟“噗通”一声跪倒在程露面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带着哭腔和压抑的愤怒控诉道:

“大姑奶奶!您要为我家姑娘做主啊!二太太和二小姐简直……简直欺人太甚了!姑娘怀着身子,她们还三天两头来闹!那匹浮光锦,是九老爷特意给姑娘添妆的稀罕物,姑娘自己都舍不得裁衣。二太太开口就要,姑娘只是犹豫了一下,二小姐就冲上来骂得难听极了,说什么‘不下蛋的鸡还占着金窝’、‘克夫败家的丧门星’,伸手就狠狠推了姑娘一把!姑娘撞在那高几上,当时就疼得脸都白了。奴婢们去扶,还被二小姐带来的丫鬟推搡!后来……后来查出有孕,胎气不稳,大夫说要静养,温太太倒是不来了,可二小姐昨日还闯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姑娘娇气,装病,仗着怀孕拿捏作耗,姑娘气不过,辩了两句,她就摔了姑娘的药碗!奴婢……奴婢们真是又气又怕啊!”

丫鬟说得声泪俱下,额头都磕红了,显然积怨已深。

另一个同样衣着朴素到寒酸的灰衣丫鬟也跟着哭诉:“姑娘才刚查出身孕,二太太竟然就以姑娘不能服侍姑爷为由,立即塞了两个丫鬟过来,还直接抬为姨娘,说给姑娘分忧。姑娘性子软,大小姐是知道的,虽然心里难过,但腹中胎儿才是最重要的,只得咬牙应了,还从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两枚镯子赏了她们。”

说到此处,灰衣丫鬟咬牙恨声道:“可恨的是,二太太说,姑爷纳妾,好歹也要热闹一下,让姑娘拿银子出来。姑娘给了十两银子,她还犹嫌不满足,说姑娘抠门,小气,以为程家出来的姑娘个个手面大方,对下人宽厚,原来也是个铁公鸡。姑娘无耐,只好又添了十两。可是,第二天,二太太又借口说,借然抬了姨娘,就要给她她们裁治新衣,打首饰,借口姑娘有孕在身,不方便操办,就让姑娘把银子给她,她来操办。甚至还要姑娘对她感恩戴德,还说姑娘不中用,自己屋里的事,竟然要她一个做婆母的操心。咱们姑娘嘴笨,明明委屈得掉眼泪,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就为了给姑爷纳妾,姑娘里里外外,损失了上百两银子……”

众人听了无不震惊。

沈长容和沈长平更是倒吸口凉气,沈长平更是拉着姐姐的手,惊呼:“姐姐,这世上的婆母,真有那么难缠吗?”

沈长容也惊呆了,不过她身为姐姐,自然要卖弄一番的,故作老成地对妹子冷笑:“不然呢?你以为所有做婆婆就跟咱们祖母一样宽厚仁慈,这世上,多的是故意作贱媳妇的恶婆婆。咱们大姐姐家的那个李太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于氏也有些震惊,却喃喃地道:“幸好,幸好我运气好,我婆母却是个极好的。”

二女立即投来艳羡的目光。

一旁的王霞想到二婶娘戚氏那温吞的性子,看了于氏一眼,心中晒笑:以前她还有些不理解,二叔堂堂四品实权高官,二婶娘出身也不差,小叔子虽然资质比不上程雯,好歹是程家长房次孙,祖母居然只给小叔子选了个六品文官之女,长相中等,家世寒酸,性子也是温吞吞的。现在才明白,祖母她老人家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啊。

以二婶娘老好人的性子,要是娶个家世好,脾气差的媳妇,估计只有被媳妇压着欺负了。哪里来的婆媳和睦。

想着自家出身高贵却又刚腹自用、强势霸道却又没分辩能力、掌控欲强又总把事情搞砸的婆母,王霞叹了口气,不得不相信古人的话:甘蔗没有两头甜!

程露脸色铁青,她猛地转头看向还在垂泪的程雪,恨铁不成钢地低斥:“蠢!你当真是蠢到家了!她温氏算什么东西?一个填房继室,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还有那两个姨娘!”她目光如电般扫向门外,“婆母赐的又如何?主母身子不爽利,她们不来侍疾,反倒缩在自己房里躲清闲?好大的架子!去,把外面那两个贵人给我请进来!”

程露的陪嫁嬷嬷立刻领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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