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呢,”她抬手,姿态优雅地拢了拢身上那件簇新的宝蓝色缂丝镶貂毛斗篷,指尖在光滑昂贵的料子上轻轻拂过,声音清淡柔和,带着世家女子惯有的从容,“通州那边有我一个小庄子,陪嫁过来的。虽说不大,两百亩水浇地罢了,年景好坏,总归是份稳稳当当的出息。”
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远处风雪弥漫的官道,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矜持,“趁着得闲,过去瞧瞧,总不能让底下人惫懒了去,失了规矩体统。”
实际上,是她与周夫人针尖对麦芒,把长房两个大男人搅得不得安宁。
周夫人虽然认为婆媳大于天,可惜被王霞逮着“您都不曾侍奉姑舅,凭什么要媳妇侍奉你?除非母亲拿出榜样来。”
面对言辞犀利的媳妇,不善言辞只会拿规矩压人的周夫人,气了个仰倒,就算摆出婆婆的款,要人家买账才是。
周夫人也想过武力镇压,耐何王霞棋高一筹,奴才们才刚沾到衣袖,便哭天抢地,说要去朝阳大街找祖母凭理。
周夫人在婆母程老夫人面前,就从没直起腰来,理亏又心虚。
她也威胁过要以“怍逆”大罪休掉她,但王霞却直接问她:“母亲当真要休妻?”严肃又杀气腾腾的话,反而让周夫人讪讪的,“休妻”二字再也不敢提了。
连连吃瘪的周夫人,不得不找外援。
奈何程大老爷这个仕途得意的大老爷,断了两场官司后,便深感头痛,借口去给老母亲请安为由,索性往进了程诺的朝阳大街的房子。
程雯也在两个女人之间饱受夹板气,他老子可以躲出去,但他不行啊。
最后,只能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借口“整理陪嫁庄田”的名义,把王霞支了出来。
为了哄她出门,程雯还把多年的体己都交给了她。
王霞知道丈夫的心思,如得胜的大公鸡,大摇大摆,点齐了人马,带着公公的名帖,施施然上了路。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扑打在她妆容精致的面颊上,她却浑若未觉,腰背挺得笔直,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如同无形的光环。
王霞顿了顿,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仿佛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见闻,声音依旧不高不低:“说起来,前些日子听闻一桩事,倒叫人有些唏嘘。也是咱们旧识,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嫁妆……咳,”她恰到好处地轻咳一声,带着一丝含蓄的惋惜,“倒是极清雅的,多是些文墨字画、古籍珍本,再添上几百两压箱底的银子,便也罢了。这过日子,终究是柴米油盐,单靠风雅,怕是……”
她的话音袅袅,留下无尽的余韵,那未尽的“艰难”二字,已呼之欲出。
她目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扫过沈长乐平静的面容,又转向听得认真的王氏母女,声音里那份世家底蕴带来的自信愈发明显。
“咱们杏花胡同里,同辈的奶奶们,个顶个的都比我根基深厚,所以就更不能惫懒了。不然,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如何撑得下去?”
王氏乍舌,笑着说:“两百亩水田陪嫁,这在咱们这个圈子里,已经是头一份了。”
她那进门两年的儿媳妇,也就两百两银子的陪嫁。
她隔壁邻居家的儿媳妇,五十亩旱地的陪嫁,在整个胡同里,腰杆子都比别人硬了几分。
王霞含蓄地笑了笑:“沈伯母过誉了,我这么点陪嫁,真算不得什么,所以得好生打理,免得让刁奴欺了去。”
沈长平也有些妒忌,她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沈家虽然算得上地方望族,但在京城,就不怎么起显了。
沈家固然颇有资产,但沈家姑娘出嫁,撑死也就三二百两银子的陪嫁。
田庄?
都是有出息的儿子才有的待遇。
沈长乐只是静静听着,唇角那抹弧度丝毫未变,眼神却平静无波,像深秋结了薄冰的湖面,映着人影,却窥不见底下的波澜。
她太明白,对这种炫耀,最好的回应就是沉默与疏离的敷衍。
然而王氏母女的刻意逢迎,无疑让王霞那膨胀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目光扫过始终淡然不语的沈长乐时,便隐隐带上了几分不悦的阴翳。
风雪渐紧,一行人只得在官道旁的一处驿站停下打尖。
驿站低矮的土墙在风雪中瑟缩,门楣上“平安驿”三个漆字也剥落得模糊不清。
刚踏入院子,驿卒便搓着手,一脸为难地迎上来告罪:“实在对不住各位奶奶姑娘,上房……上房都被一位贵客包了,只剩几间偏房,委屈各位将就一晚。”
王霞一听,两道描画精致的柳叶眉微微竖了起来,
她身旁一个伶俐的丫鬟早已会意,立刻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帖,递到驿卒面前,脆生生地道:“睁开眼瞧瞧!我家奶奶可是吏部侍郎程府程计老大人府上的长孙媳妇!识相的,赶紧去腾挪!”
驿卒接过名帖一看“程计”二字,脸色顿时一变,腰弯得更低了,连声应承着“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不多时,驿卒果然从东边那半拉还算齐整的院子里硬是挤出了几间房。
王霞扶着丫鬟的手,款款步入那半间小院,目光扫过略显陈旧但还算干净的西厢房,脸上终于重新露出那种掌控一切的笑容。
她瞥了一眼随后进来的沈长乐等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慵懒和不容置疑:“我一向身子弱,最喜疏朗,这西厢两间明房归我。剩下的两间暗房,”
她下巴朝王氏母女方向点了点,“只能委屈沈伯母和两位妹妹挤挤。”
说完,目光特地刺向沈长乐,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至于长乐妹妹嘛……哎呀,这可真不巧,没地方了。出门在外,总得有人受点委屈,要不,跟沈伯娘妹妹们挤挤?实在不行,在我床边打个地铺也使得,年轻姑娘家,熬一宿不妨事。”
王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看了看西厢那两间宽敞亮堂的屋子,又看了看分给她们母女那两间狭小昏暗、连窗户都小得可怜的偏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说什么,只对沈长乐勉强笑道:“长乐,要不……咱们挤挤……”
沈长平、沈长宁也怯怯地看着姐姐。
沈长乐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所谓的“床铺”——不过是一张窄小的土炕,铺着半旧的粗布褥子。她自幼习惯开阔,更不愿在无谓的刁难前过分屈就自己。
她刚想转身去找驿丞交涉,院子外头骤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嚣!
金铁交鸣之声猝然撕裂了驿站黄昏的寂静,“锵啷”、“叮当”,间杂着粗野的怒骂与傲慢的呵斥,如冷水泼入滚油,瞬间在院落里炸开。
沈长乐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驿站前庭不大的空地上,两拨人马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气氛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一边人数众多,簇拥着一位身着四品文官白鹇补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皮微黄,留着三缕清须,此刻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身旁的随从个个手按腰刀,怒目而视。
另一边则显得精悍许多,为首的是一位年轻公子,身披玄色大氅,内里露出云锦箭袖的华贵质地。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面容俊美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冷,下颌微微抬起,眼神睥睨,仿佛眼前喧嚣不过是蝼蚁的鼓噪。
他身后数十名护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腰间佩刀虽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凛冽的杀气透出。
争吵声浪清晰地传了过来。
“岂有此理!本官堂堂四品知府,进京述职,天子脚下,竟连间上房都住不得?这驿站还有没有王法!”那四品官员声音洪亮,带着被冒犯的震怒,正是周博。
“王法?”那玄氅公子萧彻嗤笑一声,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珠砸地,“王法就是,我萧彻花了真金白银包下这驿站所有上房,契约在此!你周大人官威赫赫,住驿站却是分文不花,朝廷的体恤,不是让你拿来与付了银子的客人争抢的资格!我萧家虽非钟鸣鼎食,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永祥二年二甲传胪的功名,莫非还换不来几间清净屋子?”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那份世家子弟浸淫入骨的傲气与对“寒门”官员隐隐的轻蔑,展露无遗。
周博气得胡须直抖,指着萧彻:“你……你休得猖狂!本官为朝廷牧守一方,夙夜匪懈,难道连这点体面都不配有?你萧家势大,就能如此跋扈,霸占所有上房?”
萧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霸占?周大人言重了。驿站厢房众多,我不过花钱图个清净,何来霸占一说?倒是周大人,既不出钱,又非要强占已被人定下的上房,这才是真正的‘跋扈’吧?”
他目光扫过周博身后那些紧张的随从,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再说了,周大人若真觉委屈,大可去寻驿丞理论,何必在此与我一个‘闲人’浪费口舌?还是说,程家的姑爷,在通州威风惯了,到了这官道上,也改不了这颐指气使的毛病?”
他故意咬重了“程家姑爷”几个字,眼神里的轻慢几乎化为实质。
沈长乐站在人群边缘,将这场冲突尽收眼底。
周博,程家四房的姑老爷,母亲的从妹夫,她曾在程家见过几次,他家的公子小姐与她还算熟识。
而那个孤傲清高、说话刻薄如刀的萧彻……沈长乐心中微微一叹,当日在荒效客栈联手对付悍匪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这位“故人”的脾气依旧如此……令人印象深刻。
眼看两人言语越发激烈,周博身后的随从已有按捺不住要拔刀的趋势,萧彻的护卫也眼神一厉,手指扣紧了刀柄。
沈长乐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旁观下去。
她排开挡在前面看热闹的驿卒和零星住客,快步走到两拨人中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周姑父!萧五老爷!且慢动手!”
清越的女声如珠玉落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博正气得眼前发黑,骤然看到沈长乐,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惊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长乐?是你!”他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瞬,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聪慧的姨侄女或许能解此困局。
周博的儿女看到沈长乐也是双眸一亮,纷纷招呼起来。
“长乐表姐!”
“长乐表妹!”
“爹爹,这但是我常与您提起的沈家表妹。”
萧彻闻声侧目,看到沈长乐时,那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散漫的凤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惯常的疏离覆盖。
他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刻薄:“呵,我当是谁。原来是程九的外甥女。”他故意将“程九外甥女”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怎么,程家的手,如今都伸到驿站里来了?长辈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置喙?边儿去!”
他一拂袖,姿态傲慢依旧,但沈长乐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排斥的微光。
沈长乐心中了然。
对付萧彻这等心高气傲、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硬碰硬只会火上浇油。
她非但没有因他的呵斥而退却,反而上前一步,微微福了一礼,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上了一副诚挚中带着恳切的神情,声音也放得柔和清婉:“萧五老爷息怒。长乐并非要置喙什么,只是恰逢其会,二位都是我的长辈,皆是为国奔忙的栋梁,实在不忍见两位长辈因些许房舍小事伤了和气,更损了朝廷体面。”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望向萧彻,语气越发温软,“萧五老爷素来明理通达,此番包下上房,无非图个清净舒适。只是……周姑父风尘仆仆进京述职,一路劳顿,官身在此,若屈居陋室,传扬出去,恐也于您清誉有碍。驿站房舍尚余,萧五老爷气度恢弘,何妨稍让一两间?权当照拂同僚之谊。长乐斗胆一言,您老人家雅量,必不会计较这举手之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