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南笙站直身子,迎上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
在这位帝王面前,任何隐瞒和耍弄心机都是徒劳的。
她深吸一口气,直言不讳:“回陛下,民女并未给予柳家任何具体的条件。民女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机会?”皇帝眉梢微挑。
“是。”舒南笙语气肯定,“一个能让柳红绡柳姑娘损失最小,并能最大程度保全柳家利益和颜面的机会。民女只是让柳家人相信,陛下为了保住大皇子殿下,并安抚悲愤的靖安侯府,一定会做出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比如,下旨让大皇子殿下,迎娶柳红绡姑娘。”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微响。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沉。忽然,他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哦?你竟如此笃定朕会保他?甚至替朕想好了如何保全?”
舒南笙垂下眼帘:“民女不敢。民女只是基于情理推测,大皇子毕竟是陛下血脉,皇家颜面十分重要。”
皇帝沉默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那你再说说,朕为何一定要保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一次,舒南笙没有立刻回答。她感觉到,皇帝真正的问题来了。
果然,皇帝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似乎投向了遥远的过去,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很多年前,朕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去过江南灵隐寺。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女子,她复姓尉迟。”
舒南笙心头猛地一跳。
尉迟,那是已故太后的母族,也是当今皇后,不,是已废皇后的家族。
“那时年少,惊鸿一瞥,便觉得那是九天仙女跌落凡尘,心里再也装不下旁人。”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后来费尽周折,终于得偿所愿,娶了尉迟家的女儿。”
“可洞房花烛夜,掀开盖头才发现,根本不是寺里见到的那一个。后来才知道,寺里那个,不过是尉迟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那日陪着小姐去上香罢了。”
“朕娶了一个骄横跋扈的正妻,心里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影子。后来终于找到了她。”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却发现她心里早已有了别人,甚至与人私会。朕当时怒极了,冲动之下,强占了她。”
御书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舒南笙屏住呼吸,听着这惊心动魄的秘辛。
“那之后,她便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对朕只有恐惧和厌恶。”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痛苦,“再后来,她有了身孕,生下一儿一女。”
舒南笙瞬间明白了!
大皇子晁俊彦和六公主晁雯霖,竟然是那个丫鬟所生!而非已废的尉迟皇后嫡出!
“朕知道正妻百般欺凌他们母子,朕都知道。可朕一想到她心里装着别人,对朕只有恨意,朕便冷了眼,由着他们自生自灭。朕那时觉得,这是她的报应。”
“后来,朕登基了。她却早就郁郁寡欢,没了。朕看着那一双儿女,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性子变得阴沉狠毒,朕忽然又觉得,是朕对不起他们。”
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愧疚,“于是朕便开始纵容他们,千方百计地补偿他们,他们想要什么,朕都给,朕以为这样能弥补……”
苦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结果,却把他们纵容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是朕的过错,造就了他们的不堪。”
他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舒南笙:“现在,你明白朕为何想保他们了吗?并非全然为了皇家颜面。更是因为,朕亏欠他们。”
舒南笙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南笙,”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之事,朕心甚痛。雯霖所为,实乃皇家之耻。朕若是你,心中定然愤懑难平。朕想问问你,若你处在朕这个位置,又当如何处置?”
这话问得极有深意,既是探讨,更是赤裸裸的试探。
试探她的态度,她的底线,她是否会因皇家权势而退缩。
舒南笙抬起头,目光清亮。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万劫不复。
“陛下垂询,臣女不敢不直言。若臣女为帝王,坐拥天下,首要便是赏罚分明,以正纲纪。对于受害的儿女,自当竭力弥补,然——”
她话锋陡然一转:“若臣女是受害者,被设计陷害,清誉几毁,性命堪忧。那么,于私情而言,臣女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宽容,陛下问该如何处置?臣女以为,唯有严惩,方能告慰受害者,震慑后来者!”
“哦?如何严惩?”皇帝眸光微闪,追问道。
舒南笙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六公主晁雯霖,心思歹毒,手段下作,依律依理,当赐死!”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重。
皇帝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厉色:“舒南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是朕的女儿,是皇室公主!”
“陛下!公主犯法,便可与庶民不同罪吗?”舒南笙毫不退让,反而踏前一步,气势竟不输于九五之尊,“今日她可因一己私欲设计陷害臣女,明日便可为更大的私欲祸乱朝纲!陛下今日若是姑息养奸,他日必定酿成大祸!”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桌案,龙颜震怒。
然而,舒南笙等的就是他的拒绝。
“陛下若觉臣女放肆,臣女无话可说。只是,”她微微抬起下颌,亮出了最终的杀手锏,“若陛下觉得皇室颜面重于律法,不愿秉公处置。那么,臣女为了自保,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你想如何?”皇帝眯起眼睛,心中警铃大作。
“臣女会将六公主此番所作所为,一字不差,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尊崇的公主殿下,是如何狂妄任性。届时,民间会如何议论?朝臣会如何上书?陛下,民怨沸腾,动摇的可是国本!”
皇帝晁擎旻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舒南笙,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
他何尝不知晁雯霖近年来行事越发荒唐,带坏了不知多少宗室子弟的风气,长此以往,必定危及统治。总存着一份侥幸,一份溺爱。
如今,舒南笙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王朝和女儿性命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
良久,皇帝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坐回龙椅,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好。朕,答应你。”
舒南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但并未完全放下。
皇帝闭了闭眼,“晁雯霖,赐斩立决。此外,靖安侯府千金柳红绡,她虽是从犯,亦是受害者,朕会下旨安抚柳家,并让大皇子晁俊彦娶她为正妃,也算全了皇家对柳家的交代。”
舒南笙心中冷笑,这果然是最符合皇帝利益的安排。
既惩罚了主犯,又用姻缘捆绑了知情者,掩盖了丑闻。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但皇帝晁擎旻看着下方冷静的舒南笙,心中却愈发忌惮,又奇异地生出一丝欣赏。
此女的心智、魄力与手段都非比寻常,绝不能让她就此脱离掌控,甚至成为敌人。
“舒南笙,你提出条件,朕答应了。现在,朕也要给你一个恩典。”皇帝的声音重新变得威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朕深知你才华出众,并非寻常的闺阁女子。二皇子晁锦瑞,性情温厚,勤勉好学,朕属意他继承大统。”
舒南笙心中猛地一沉,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皇帝接着道:“朕欲立锦瑞为太子。而你,舒南笙,朕要你嫁与他为太子妃。待朕百年之后,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也是朕对你今日所受委屈的补偿。你,可愿意?”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舒南笙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皇帝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她终于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只有一片淡然。
“陛下厚爱,臣女惶恐。然而,太子妃之位并非臣女所愿。臣女厌恶后宫倾轧争斗。宫墙外的天地广阔,那才是臣女心之所向。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拒绝了?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皇帝晁擎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紧接着,表情迅速转化为被冒犯的震怒和更深沉的算计。
敬酒不吃吃罚酒!
皇帝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好,好一个心向自由。”皇帝冷笑一声,“舒南笙,你既不愿入主东宫,朕也不强人所难。但是——”
“朕今日便再下一道旨意。待此事风波过后,朕准许你婚嫁自由,但普天之下,唯有一类人,你不得嫁。”
舒南笙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那便是,顾、柳、薛、杜,四大世家的任何男子!此乃朕的旨意,违逆者,杀无赦!”
轰——
如同晴天霹雳。
舒南笙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顾长安……
皇帝将她的慌张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顾家那小子与她果然有些情愫,他猜得没错。
舒南笙死死掐住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她明白了,皇帝这是在惩罚她的拒绝,也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皇权之下,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
她可以不要后位,但也别想得到心中所爱。
这是阳谋,她无从反抗。
为了保全自身,为了不牵连家族,更为了不破坏眼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她只能忍。
舒南笙缓缓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声音干涩:
“臣女,遵旨。”
御书房内,一场交易达成。舒南笙跪在那里,身影挺直,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皇帝满意地看着她,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御书房那扇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舒南笙背对着那扇门,微微仰头,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凝重。
她一步步走下汉白玉石阶,脚步沉稳,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行至宫道转弯处,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却被内侍死死拦住。
是六公主晁雯霖。
她早已没了往日的高贵,发髻散乱,凤冠歪斜,华丽的宫装上沾满了灰尘。
她被人强按着跪在石板上,一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剜着舒南笙。
“舒南笙!你这个贱人!毒妇!你不得好死!”她嘶哑地咒骂着,挣扎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舒南笙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胜利者无需对败犬的吠叫给予任何回应。
她只是平静地从晁雯霖身边走过,径直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那淡漠的姿态,比任何恶毒的回击都更让晁雯霖感到崩溃和绝望。
……
榆钱巷,舒家小院。
马车在僻静的巷口停下。
二哥舒沉舟早已焦急地等候在院中,见到妹妹安然归来,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舒南笙面色苍白,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空洞。
“南笙?”舒沉舟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话未问出口,舒南笙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微微一晃。
舒沉舟连忙扶住她,却触手一片冰凉。
“二哥…”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哽咽,“结束了…晁雯霖…定了死罪…”
舒沉舟心中巨震,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仍觉惊心动魄。
他扶着妹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想问她御书房中的事情,却见她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她在哭。
无声无息,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
这是舒沉舟第一次见到坚强的妹妹情绪失控。
“南笙,怎么了?皇上他还为难你了?”舒沉舟蹲下身,焦急万分。
良久,舒南笙才抬起头,泪痕已胡乱擦去,只剩微红的眼圈。
“没有,他答应了所有要求。”她顿了顿,声音沙哑,“他还给了我一个恩典。”
她将御书房中最后那场交锋,皇帝如何提出让她嫁与二皇子为太子妃,她如何拒绝,皇帝又如何下达那道禁令,缓缓道来。
“…顾、柳、薛、杜,四大世家的任何男子不得嫁…”重复这道旨意时,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音,“二哥…我和他再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