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眼袋浮肿的华服公子哥,大概是急于在公主面前表现,又或是本就对舒家不满,竟阴阳怪气地开口讥讽道:“呵,谁不知道你彩笙楼卖的尽是些狐媚子用的东西,专骗妇人女子的银钱,自然盈利颇丰!
说不定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进项呢!舒小姐这般急着跳出来,莫非是心虚了?只可惜啊,空有泼妇骂街的本事,却无半分美人姿色,真是白瞎了……”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不仅羞辱彩笙楼,更是直接人身攻击舒南笙的容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舒南笙,想看她如何应对。
舒南笙却不气不恼,反而上下打量了那公子哥一番,忽然笑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李侍郎家的公子。听闻李公子近日为博群芳楼头牌一笑,一掷千金,却连人家房门都没进去,反被龟公轰了出来,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怎么,在花娘那里受了气,便跑到这御花园来,对着我等良家女子撒泼找补了?”
那李公子瞬间脸色涨成猪肝色:“你!你胡说什么!”
舒南笙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冷笑道:“至于姿色?我舒南笙有无姿色,不劳李公子费心。总好过某些人,年纪轻轻便眼袋浮肿,脚步虚浮,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短命相!
听说李公子为了子嗣艰难,连吃了三个月偏方,苦药汁子都没能补回半分元气,反倒上火流了三天鼻血?我若是你,此刻就该乖乖在家闭门思过,修身养性,而不是在这里口吐秽言,徒惹人笑!”
这话堪称恶毒,不仅揭了对方的老底,还直指他身体亏空甚至可能不育的隐私。
句句戳心窝子!
“噗——”当场就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李公子被骂得瞠目结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舒南笙“你……你……”了半天,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翻着白眼,向后晕厥了过去!
引得周围一片惊呼和混乱。
舒南笙却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这一连串极其犀利的反击,震住了全场。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冷的舒家小姐,骂起人来竟如此狠辣刁钻,字字见血!
一直静观其变的白怀瑾,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化为一丝欣赏。
这般临场应变和口才,倒真是有趣得紧。
六公主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她本想借此机会彻底摁死舒家,却没料到舒南笙竟如此难缠,三言两语不仅搅浑了水,还把她的人骂晕了一个!
场面的主动权,似乎悄然发生了转变。
……
御花园内,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新科会元身上。
面对六公主晁雯霖掷地有声的“科场舞弊”指控,舒沉舟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只将妹妹舒南笙更严实地护在身后,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
他迎着六公主倨傲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清:“公主殿下明鉴。臣寒窗十载,所仰仗者,唯圣贤书与心中尺规。舞弊之行,乃士子奇耻,臣万万不敢,亦不屑为之。”
六公主嗤笑一声,纤长的手指把玩着琉璃盏:“空口白牙,谁不会说?三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你舒家并非豪富,这钱从何而来?若无蹊跷,怎能轻易送入那贪得无厌的主考府中?”
“公主殿下所疑,合情合理。”舒沉舟神色不变,竟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他微微侧首,示意身后的舒南笙。
舒南笙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取出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恭敬地递上。
舒沉舟双手捧起册子,朗声道:“此为舍妹经营的彩笙楼开业两月余的完整账册,每一笔收支,皆记录在案,清晰可查。彩笙楼虽薄有收益,然至今盈余,尚不足百两白银。”
他将账册向前一递,“殿下若疑此账册真伪,可即刻派遣得力人手查验。甚至,”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陡然加重,“为求公允,亦可即刻移步府衙,当众核验!臣,问心无愧,愿接受任何查验,以证清白!”
他将那本轻飘飘的账册,宛如一块千钧巨石,稳稳地抛回给六公主。
移步府衙?当众对账?
六公主晁雯霖眼角猛地一跳。
没想到舒沉舟竟如此强硬,更敢提出这般近乎撕破脸的提议。
她暗自咬牙,父皇近来正大力提拔这些寒门子弟,意在对抗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若此刻因她坚持彻查而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无论结果如何,恐怕都会打乱父皇的布局,届时……
她瞥了一眼那账册,封皮陈旧,墨迹新旧不一,不像临时伪造,若当场查不出问题,自己反倒下不来台。
心思电转间,她强压下心头火气,面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弧度:“舒会元言重了。本宫亦是听闻些风言风语,既关乎科场清誉,自然要问个明白。既然舒会元如此坦荡,也不必兴师动众去什么府衙。”
她挥了挥手,语气放缓,“便让府中账房先生当场看一看吧,例行公事,也好堵住那悠悠众口。”
她身后一名精干的老账房躬身应下,上前接过账册,就着旁边的石桌,迅速翻阅起来。
园中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约莫一炷香后,老账房合上账册,恭敬回禀:“殿下,账目清晰,收支无误。彩笙楼开业至今,共计盈利八十三两七钱白银。”他顿了顿,补充道,“确无大笔不明银钱出入,更遑论三百两黄金之巨。”
不足百两白银!
与三百两黄金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人群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松气声,随即是低低的议论。
这账目,已初步洗清了舒沉舟贿赂的嫌疑——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六公主脸色更加难看,仿佛吞了只苍蝇般堵心。
她正要找个借口将此事含糊带过,一直安静待在兄长身后的舒南笙却上前一步,柔柔开口:“多谢殿下明察,还家兄清白。只是……小女斗胆,为何彩笙楼利润如此微薄,或许也与诸位夫人小姐平日所用妆品有关。”
她说着,又从锦袋中取出另一本稍薄的册子,轻轻翻开:“制作彩笙楼胭脂水粉,所选皆是上品原料。譬如这胭脂膏,需用清晨带着露水的玫瑰、茉莉,反复淘澄熬煮,十斤鲜花也未必能得一盒膏体。
这玉簪粉,必选岭南产的铅粉,再配以珍珠、玉屑细细研磨,光研磨一道工序便要七日;画眉的螺子黛,更是来自西域。加之雇请匠人的工钱、铺面租金,样样皆是开销。成本高昂,售价却不敢过于虚浮,故而利润极薄,只为求个口碑。”
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将一众贵女们的注意力瞬间从舞弊案吸引到了这些她们日常所用的妆品上。
听到那繁复的工艺和名贵的原料,不少人已暗暗点头,对比起自家妆台上那些不知来历的货色,高下立判。
舒南笙适时抬眼,目光真诚地扫过在场诸位女眷:“彩笙楼虽利薄,却从不敢在原料和工艺上省半分功夫。女子容颜何等珍贵,岂能不慎之又慎?若用了那等以次充好、铅粉过量或是存放不当的劣质货色,轻则浮粉脱妆,失了体面,重则损伤肌肤,追悔莫及啊。”
这话简直说到了所有贵女的心坎里。
谁不想用最好的?谁不怕用了劣质货色毁了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席间一直悠闲摇着折扇的白怀瑾,忽然轻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让人听见:“原来如此。怪不得总觉得今日有些人的妆容,浮粉得厉害,远看尚可,近看却……唉,想必是那铅粉未淘澄干净,或是掺了别的便宜石粉充数吧?真是可惜了原本的好底子。”
他这话虽未点名,但那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六公主的方向。
六公主今日妆容本就偏厚,被他一说,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去,似乎确实有些不够服帖?
顿时气得脸颊涨红,却碍于身份无法当场与白怀瑾对质。
而其他贵女们已被彻底点燃了购买欲和对比心。
当下便有几位夫人小姐交头接耳,低声询问起彩笙楼的位置和产品详情,更有性急的,已开始吩咐身旁丫鬟去记下名字,打算宴后立刻去采购。
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竟硬生生被舒家兄妹扭转成了彩笙楼的推介现场。
六公主晁雯霖看着这完全偏离预想的场面,只觉得胸口一股恶气上下翻腾,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偏偏还发作不得。
只能死死捏着手中的琉璃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这赏花宴,彻底沦为了一场笑话,还为死对头做了嫁衣!
……
殿试之日,皇城肃穆。
天还未亮,舒沉舟便已沐浴更衣,身着朝廷发放的青色贡士服,立于宫门外等候。
晨雾缭绕,朱红宫墙在朦胧中更显巍峨,他却心如止水,目光清朗。
周遭亦有其他等候的贡士,偶有低语,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不免带上几分探究。
御花园自证之事虽过,那阴影却似仍未全然散去,如附骨之疽,流连不去。
舒沉舟只作未见,身姿挺拔如松,静候宫门开启。
钟鸣响起,宫门洞开。
众贡士在太监引导下,鱼贯而入,穿过重重宫阙,最终立于金殿之外。
百官分列,气氛庄严肃穆。稍顷,净鞭三响,皇帝驾临,升坐龙椅。众臣与贡士山呼万岁,声震屋瓦。
礼毕,贡士们依序入殿,按名次落座。
考桌已备,笔墨纸砚俱全。皇帝目光沉静,扫视下方,在舒沉舟面上略一停顿,并未多言。
随着主考官员一声令下,策论考题由太监高声宣读而出,乃是一道关于边疆屯田与兵防关系的策问,事关国计民生,亦考验学子对军政大局的见识。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只闻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有人蹙眉苦思,有人额头冒汗,皆知此题不易答,既要务实,又需远见。
舒沉舟凝神片刻,闭目沉思。
父亲于山林中教授的坚韧,妹妹于困苦中给予的温暖,寒窗苦读的日夜,市井流言的纷扰……种种经历在心间流过,最终沉淀为眸中一抹坚定的光。
他倏然睁眼,拈起狼毫,蘸饱浓墨,落笔于宣纸之上。
笔走龙蛇,文思如泉涌。
他并未就屯田论屯田,而是巧妙结合地理、民生、军需、外交,提出了一套前所未有的“以点带面,军民共生,步步为营”的渐进巩固策略。
不仅论及如何兴水利、选作物,更创新性地提出利用边境互市,以经济利益捆绑,潜移默化巩固边防,减少刀兵之争。
字字珠玑,条理分明,既有书生之睿智,亦隐含一丝杀伐决断。
他下笔速度极快,姿态从容,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令偶尔巡阅的考官也暗自侧目。
日头渐高,众贡士陆续停笔。
试卷被收走,密封糊名,送至偏殿由阅卷官先行批阅。
皇帝稍事休息,待阅卷官初步筛选出前十名试卷,再亲自御览裁定名次。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强自镇定。舒沉舟却只是静静坐着,调整内息,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偏殿内,阅卷官们对一份试卷赞不绝口,其见解之深刻、策略之新颖,远超同侪,毫无争议地被列为魁首。
试卷被恭敬地呈至御前。
皇帝接过那份试卷,细细阅看。起初神色平静,越看越是专注,时而凝眉,时而颔首,看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以手指轻叩御案。
良久,他放下试卷,沉吟片刻,开口道:“此卷可为第一。拆名。”
太监上前小心揭开糊名处,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却微微蹙眉,似想起什么,低声对身边大太监吩咐了一句。
金殿之上,皇帝重回宝座。前十名贡士被重新引回殿中听宣。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十人,最终定格在舒沉舟身上,声音平和却带着威严:“舒沉舟。”
“学生在。”舒沉舟出列,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朕观汝之策论,见解独到,谋划深远,确为难得之才。”皇帝先是肯定,随即话锋微转,语气虽淡,却重若千钧,“然,近日宫中坊间,颇有流言,谓汝之才学乃至功名,来路或有蹊跷。朕,甚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