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
柳墨哲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他将那块已经半湿的布巾随意丢在一边,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冷冷地落在舒南笙的脸上。
“坐稳。山路颠簸,莫要摔了……妹妹。”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舒南笙的心上。
舒南笙猛地一颤,湿透的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青布马车在泥泞山路上颠簸摇晃,车轮碾过碎石和水坑,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呵。”
一声带着讥诮的冷笑,骤然划破了寂静。
舒南笙抬起头,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刺向对面的柳墨哲。
“柳大公子这声妹妹,我舒南笙可当不起!围猎场上,纵马挽弓一展英姿,才是你柳家嫡长该去的场合吧?巴巴地挤进这满是脂粉气的女眷队伍,跑到相国寺来闻香火味?我竟不知,柳大公子何时对女儿家祈福上香这等琐事,如此上心了?”
柳墨哲平静地迎上舒南笙带着刺的目光。
车厢里光线昏暗,他冷峻的侧脸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更加锋利。
“顾长安。”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干脆利落。
舒南笙瞳孔骤然一缩。
“昨夜三更,他身边那个叫凌疾的侍卫,翻墙进了侯府。”柳墨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言道陛下临时起意相国寺祈福,六公主点名要你随行。山路难行,恐生变故,求我看在昔日几分薄面,若遇困顿,伸手拉你一把。”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讽刺,“顾家嫡子,为了你,倒是肯放下身段。”
“呵……”舒南笙再次发出一声嗤笑。
“求?柳大公子何时变得这般顺从了?旁人一求,你就巴巴地赶来了?这可不像你。”
柳墨哲没有理会她的讥讽。
他目光扫过她还在滴水的发梢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片刻,伸手从旁边小几的暗格里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锦帕。
没有递过去,只是随手放在了两人座位之间空着的那一小块锦垫上。
动作随意,意思却很明显。
舒南笙的目光落在那方白得刺眼的锦帕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
她像是没看见一样,有些费力地够到小几上的茶壶和一只干净的素瓷杯。
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倒茶的动作略显笨拙,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一点微红,她却浑然不觉。
舒南笙双手捧着那杯热茶,汲取着这片刻的暖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热水入喉,稍稍驱散了五脏六腑里的寒气。
车厢里,只剩下她吞咽茶水的细微声响。
半晌,她放下空了一半的茶杯。抬起眼,那双被热水氤氲过的眸子,重新变得清亮而锐利,直直地看向柳墨哲。
“柳墨哲,”她不再称呼他为兄长,也不再带着讥讽的“大公子”,而是直呼其名。
“你今日来,真的只是为了顾长安?为了还那点可怜的薄面?”
柳墨哲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面上依旧冷硬。
舒南笙嘴角弯起一个笑,那笑容里没有暖意:“你看戏的瘾头,倒是不小。或者说,你也好奇得很?想亲眼看看,我这个被侯府扫地出门的假货,对上宫里金尊玉贵的六公主晁雯霖,这场大戏……最后会是谁赢?谁输得更难看?”
柳墨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舒南笙,看着她脸上看穿一切的笑容。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车外越来越猛烈的雨声,哗啦啦地冲击着车顶,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良久,久到舒南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柳墨哲才点了一下头。
“是。”
他承认了。
舒南笙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最终却只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
“舒家呢?”柳墨哲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的目光落在舒南笙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那里还沾着几点溅上的泥渍,“你那对猎户爹娘待你如何?住得可还开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开心?
舒南笙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话。
她猛地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半凉的残茶,双手捧着,高高举起,对着柳墨哲的方向,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开心!怎么不开心?茅屋虽小,能遮风雨!粗茶淡饭,胜似珍馐!爹娘待我,掏心掏肺!可比那金玉堆砌却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侯府大院,强上千倍万倍!这杯茶,敬我柳大公子今日雪中送炭,敬你这份看戏的‘好心’!”
她说完,仰头就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柳墨哲看着她的动作,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沉默地拿起自己面前一直未动的那杯茶,同样举杯,对着舒南笙的方向,然后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那就好。”他放下空杯,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沉沉地压向舒南笙,“不过,想安稳地回去喝你爹娘的粗茶,得先把你眼前这关过了。”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窗外白茫茫的雨幕,以及那隐藏在雨幕之后,来自相国寺,来自六公主的杀机。
“顾长安的那份薄面,也只能保你一时。”
舒南笙握着空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反驳,只是缓缓转过头,望向车窗外。
雨势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山路在暴雨冲刷下泥泞不堪,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石奔涌而下。
如果没有这辆马车,此刻的她,恐怕早已淋透在暴雨中,失足滑落山崖也并非不可能。
柳墨哲的出现,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至少让她避开了这最直接的凶险。
她收回目光,闭上眼,靠在车壁上,不再说话。
……
晌午时分,瓢泼大雨终于渐渐收住了势,只剩下零星的雨丝飘落。
庞大的仪仗队伍终于抵达了位于半山腰的相国寺。
古朴庄严的寺庙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飞檐翘角滴落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檀香混合的气息。
皇帝携皇子皇女们,在住持方丈的恭迎下,浩浩荡荡地进入主殿大雄宝殿,举行隆重的祈福仪式。
钟磬悠扬,诵经声阵阵传来。
而像舒南笙这样身份尴尬的随行人员,则被统一安排去了寺院的后院。
几个管事太监和寺院的知客僧负责引导众人去临时腾出来的客舍安顿,同时将随行带来的物品搬运、登记、分发到各房。
后院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拥挤嘈杂起来。
各家带来的箱笼、包袱堆在廊下,丫鬟仆妇们穿梭忙碌。
那些世家贵女们,早已在贴身丫鬟的簇拥下,围住了负责分配房间的知客僧和管事太监,莺声燕语,或明或暗地递上名帖,打点好处,目标明确地抢占着位置最好朝向最佳且布置最精致的几处独立小院。
舒南笙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身上半湿的粗布衣衫在周围一片锦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冷眼看着那些贵女们如同争抢花魁般,将几处最好的院落瓜分殆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计算着可能的去处。
终于,轮到她了。
那负责分配的中年知客僧,手里拿着名册,走到舒南笙面前。
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脸上带着出家人的平和,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打量。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知客僧的目光在她朴素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声音还算客气,“实在抱歉。后院这边上好的客舍院落,方才都已分派给各位贵人小姐了。如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只剩下禅院那边,还有几间空房。只是那边位置稍偏,离主院和斋堂都远些,平素是给挂单的苦行僧或来帮忙的香客居士暂住的,条件简陋了些。不知施主……”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好地方没了,你只能去那犄角旮旯,没人愿意去的破地方。
一瞬间,几乎所有还没完全散去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舒南笙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纯粹好奇的,更多的则是带着幸灾乐祸和轻蔑——一个假千金,被侯府赶出来的猎户女,还想住好地方?就该去那偏僻角落!
柳红绡被一群交好的贵女簇拥着,站在不远处一间刚刚分到手的精致小院门口。
她自然也听到了知客僧的话。
看着舒南笙孤零零站在廊下,被众人目光刺探的模样,柳红绡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恶毒。
机会来了!
她整了整身上崭新的藕荷色云锦衣裙,脸上瞬间挂起一副温婉善良的笑容,分开人群,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
对着知客僧微微福身,声音又甜又柔:
“大师傅,您别为难了。”她转向舒南笙,笑容无懈可击,“舒姐姐身份特殊,想必也不愿与各位姐姐妹妹们挤在一处,徒增尴尬。”
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西院那边我听说环境又好又清净!正好适合舒姐姐这样喜欢安静的人,不如就让舒姐姐住到西院去吧?也免得扰了各位贵人的清净。”
她说完,还特意朝周围几位贵女露出一个谦和笑容。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贵女立刻会意,掩着嘴低低笑起来,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
谁不知道西院偏僻荒凉,靠近后山,听说以前还出过些不干净的事?
让这假千金去住,正合适!
舒南笙静静地看着柳红绡表演,看着她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直到柳红绡说完,还故作姿态地等着她“感激涕零”时,舒南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
“哦?西院环境又好又清净?”
“听妹妹说得这么好,想必是心向往之?既然如此……”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柳红绡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那妹妹不如亲自去住住看?”舒南笙脸上的笑容加深,眼底却毫无笑意,“也省得我占了妹妹心仪的好地方。妹妹如此体贴为我着想,不如以身作则,让姐姐我也见识见识,西院到底有多好?”
轰!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低笑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假千金,竟然敢如此直接如此犀利地反击!
而且字字诛心,直戳柳红绡的虚伪!
柳红绡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精心涂抹的胭脂都盖不住。
她嘴唇哆嗦着,指着舒南笙:“你……你……”
“我什么?”舒南笙挑眉,笑容依旧,“妹妹不是觉得西院好吗?你去住,正好。我绝不跟你抢。”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
柳红绡气得浑身发抖,那句“我才不去”几乎要冲口而出。
可就在这一瞬间,六公主晁雯霖那张凶巴巴的脸,以及那句“让她消失”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如果办不好公主交代的事……
柳红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不行!必须让舒南笙去西院!那是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咒骂。
“好!”柳红绡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
她死死盯着舒南笙,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有些变调,“既然舒姐姐如此盛情相邀,红绡也愿为姐姐分忧!西院僻静,姐姐一人独住,红绡也实在放心不下!不如,红绡就陪姐姐同住西院,也好有个照应!”
她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那几个掩嘴笑的贵女都忘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柳红绡。
柳家真千金要陪假千金去住那荒僻的西院?疯了吗?!
舒南笙眼底的寒光一闪而过。
柳红绡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反常,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亲口说出要同住西院!
这绝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什么姐妹情深!
陷阱!
那西院必然藏着针对她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