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值房内,
虽是清晨,但并不怎么透光的房内还是十分昏暗,
为保太子与众位大臣安心议事,何玉柱命人在各处点上烛火,
此时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旧卷宗的气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几位户部堂官、郎中皆垂手立在下方,屏息凝神,
等待着胤礽对最新呈报的直隶防汛拨发款项章程示下。
胤礽端坐于上首的太师椅上,指尖处一份摊开的章程细则,
他目光落在纸面上,眉头微蹙,似乎在深思。
“……故臣等议定,先拨付六成至各州县,余下四成待查验实际进度后再……”
户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陈述着,声音在安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胤礽的思绪却飘远了,
那纸上的墨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幻,
最终化作了昨夜烛光下,石蕴容那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羽,
她那时……似乎与以往截然不同,
不再是那个言辞锋利、甚至敢对他挥拳相向的悍妇,
而是、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易碎的柔顺,
她身上那极淡的、说不清是花香还是药香的清幽气息,似乎此刻还萦绕在他鼻尖。
“……太子爷?您看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户部尚书陈述完毕,见上首久久没有回应,只得硬着头皮试探着问了一句。
胤礽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尴尬,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聚焦在章程上,却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能听进多少内容,
只得凭着印象和本能,沉声道:“六成……是否略少?防汛之事关系民生,若因拨款不足导致下面人偷工减料,非同小可。”
一位侍郎连忙出列解释:“回太子爷,并非一次性只发六成,而是分批……”
胤礽听着,点了点头,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
昨夜她在他身下时,那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
还有最后那仿佛脱力般的、全然交付的柔顺,
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是一种,让他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心痒的体验,
她究竟是真的因思念亡母而脆弱,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头刚升起的那点旖旎又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影,
可那触感,那温度,那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反应,又实在太过真切……
“太子爷?”
另一位官员见他似乎又走了神,只得再次轻声提醒,指向章程另一处条款。
胤礽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政务上,指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的果决威仪,
“此处,核验流程太过繁琐,堤坝水库之事,岂能事事依足文书往来?当简化程序,责成地方官切实负责即可……”
他继续说着,条理依旧清晰,决策依旧果断,
下方的官员们认真记录着,值房内恢复了严肃的议事氛围。
然而,只有胤礽自己知道,他的心底深处,有一小块地方始终无法完全平静,
那个女人,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
即使表面波澜暂息,那搅动的涟漪却仍在层层扩散,
扰得他在这严肃的户部衙门里,竟也时不时地……心猿意马,
他端起手边的温茶,抿了一口,试图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躁动,
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那份章程时,恍惚间觉得纸上的字迹又模糊了起来。
……
石蕴容心头念着事,去寿康宫请安都有些心不在焉,
偏偏惠妃几人像见着腥的猫,带着几个阿哥福晋打趣个不停,
太后也深觉她们夫妻和睦难得,对众人的打趣十分乐见其成,听得她十分烦闷。
她心中不痛快,在寿康宫不好表现,但回了毓庆宫难免带出来些许,
这让原本一众欢心的奴才们,不解的同时又静肃了几分,生怕再惹她不高兴。
“娘娘……”
晨起便带人去御花园采晨露的福月拎着花篮进殿,笑盈盈的想说什么,
见房内这样的气氛,不由一顿,勾着的唇角瞬间落下,慌忙看向石蕴容身后的瑞兰。
瑞兰连忙给她使了个眼神,
可还来不及再示意,石蕴容开口了,
“怎么了?”
对于二人的眉眼官司她看的一清二楚,
但她纵使心中烦闷,倒也不至于对奴才撒气,此刻问话语调也十分平和。
福月松了一口气,重新提起笑脸上前,
“娘娘您瞧,御花园的海棠如今开的正艳,奴婢见着实可人,便特地捡了好的摘回来。”
石蕴容目光落在花篮中一簇簇鲜艳的海棠花,眉梢微挑,
心头一个主意顿生。
“娘娘?”
见她盯着花不语,福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开口,却见她忽地露出个笑,
“确实开的不错,也许久未去御花园赏花了,午后便去逛逛吧。”
福月几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连忙欢喜的应下。
只要主子开心,她们就欢喜。
午后,
石蕴容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旗装,发间簪一朵新摘的、娇嫩欲滴的海棠花,手持一柄绣着兰草的团扇,
带着李嬷嬷等人,去了御花园海棠花开的最盛的一角,
赏花喝茶,姿态闲适。
胤礽议事后回宫,
刚进宫门,第一句问的就是石蕴容,从小太监口中得知她去了御花园,
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并未直接回书房,而是也朝着御花园而来,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那个立于海棠树下的身影,
人面春花相映,清风拂过,吹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和裙裾,竟有种平日里罕见的娇柔风致,
下意识便走近几步。
周遭奴才心中一惊,纷纷行礼。
石蕴容仿佛这才发现他,
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像是受惊的小鹿,
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却又强自镇定下来,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
“臣妾给太子爷请安。”
那抹羞怯与强作的镇定,恰到好处地落入了胤礽眼中,
与他记忆中那个或冷硬、或尖锐、或昨夜那般异常柔顺的她都不同,
这是一种属于女子的、动人的窘迫,
胤礽心中那点疑虑顿时被一种微妙的得意所取代——
看,她终究还是在意他的目光的,
昨夜的转变并非全然虚假。
他心情颇好地走上前,虚扶一把,
“起来吧,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