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还未褪去夜的浓墨,冬日清晨的寒风如出鞘利刃,卷着碎雪沫子往人骨缝里钻。
霍砚辞勒紧玄色狐裘领口,指节因用力攥着缰绳而泛白,胯下的“踏雪”似也感知到主人的急切,喷着白气在冻土上疾驰。身后,凌悸与凌风二人紧随其后,马蹄踏碎林间寂静,惊起枝头栖息的寒鸦,翅膀扑棱的声响在空旷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霍砚辞的思绪全然被凌风昨日的禀报占据,那声音犹在耳畔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主子,属下已查明,萍儿姑娘正是福安郡主失散多年的胞妹。那名人牙子被属下找到时还想抵赖,直到拿出当年的交易文书与郡主府的族谱比对,她才招认——萍儿姑娘的生辰、胎记,与族谱上记载的郡主幼妹分毫不差。”
寒风刮过脸颊,凌风却浑然不觉冷意,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既有找到线索的急切,又有对萍儿过往遭遇的隐忧。他想起此前与萍儿分别时,她眼底的担忧与叮嘱,此刻竟有些恍惚——不过几日未见,那位乖巧可人的女子,怎么就让他这般牵肠挂肚?
身后的凌悸同样心绪不宁。他抬手抹去睫毛上凝结的霜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绵锦公主相处的点滴:公主殿下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谈及民间趣事时眼中的光亮,还有分别时轻轻拍着他手背说“万事小心”的温度。不过半日光景,思念竟如藤蔓般疯长,缠得他心口发紧,连挥鞭的动作都慢了半分。
凌风则死死盯着前方霍砚辞的背影,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萍儿上次偷偷塞给他的,说是“保平安”的小玩意儿。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找到萍儿,查清所有事,一定要好好陪在她身边,再也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与此同时,京城外二十里的深山老林深处,一座青砖黛瓦的别院正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这便是林菲菲特意寻来的“福安别庄”,院墙外爬满干枯的藤蔓,院内却暖意融融,青石铺就的小径旁,几个炭盆正燃着银丝炭,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林菲菲斜倚在院中的软榻上,身上裹着杏色绣折枝寒梅的锦缎披风,手里把玩着一块暖玉。她抬眼望着门楣上“福安别庄”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这名字是她昨日琢磨半宿才定下的,既合了萍儿的身份,又透着几分安稳,越看越觉得贴切。
一旁的青禾正忙着给炭盆添炭,见林菲菲看得入神,忍不住笑着开口:“小姐,咱们这日子过得也太安逸了吧?每日里吃着暖锅,晒着太阳,倒像是在江南过春日似的。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跟偷来的好日子似的,怕哪天一觉醒来,这舒坦日子就没了。”
青禾话音刚落,就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林听岚正躺在一张造型奇特的椅子上,双手搭在扶手上,身子轻轻晃动着,脸上满是惬意:“青禾,你就是劳碌命!以前跟着我受苦时盼着安稳,如今真过上好日子了,倒又胡思乱想起来。我看你啊,就是不习惯这般享福!”
说着,林听岚侧过头看向林菲菲,指着身下的椅子好奇地问:“菲菲,你之前说这东西叫什么来着?懒人……椅子?躺在上面晃悠着,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比家里的拔步床还舒服。”
林菲菲闻言,放下手中的暖玉,走到林听岚身边,伸手轻轻推了推椅子的扶手,看着它缓缓晃动:“这叫懒人摇摇椅,可不是普通的椅子。你看它这弧度,刚好能托住腰腹,两边的扶手还能放茶盏点心,最多能躺两个人,午间歇晌时用着最舒服。”
“只能午间用吗?”青禾凑过来,眼神里满是好奇,伸手摸了摸椅子的布料——触手柔软,竟是上好的云锦,上面还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一看就价值不菲。
林听岚笑着拍了拍青禾的手:“你这话可就问错了!要我说,还得谢谢青禾你呢。若不是你前几日在别院的储藏室里发现这两把椅子,我还不知道世上有这么舒服的物件,哪能像现在这样,每日躺着晒太阳?”
“也不是只能午间用。”林菲菲笑着补充,想起昨日青禾找到这两把摇摇椅时的模样——当时青禾抱着椅子扶手,眼睛瞪得溜圆,跟见了稀世珍宝似的,嘴里还不停念叨“这东西也太精巧了”,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之前没说清楚。“其实早晚都能用,冬日里晒着太阳晃一晃,夏日里搬到树荫下乘着凉,怎么舒服怎么来。”
林听岚听得越发欢喜,伸手拉了拉林菲菲的衣袖:“菲菲啊,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以前在府里时,咱们姐妹哪受过这般舒坦?若早知道有这摇摇椅,我也不用每日坐着硬邦邦的椅子,腰也不会总疼了。”
林菲菲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从容的笑,顺势坐在林听岚身边的石凳上,编了个早已备好的说辞:“姐姐有所不知,这两把椅子是我之前跟爹娘外出游玩时,在一个南方商户手里买的。后来路过这附近时遇上了山匪,怕东西被抢,就找了个隐蔽的山洞藏了起来。这次咱们来别院,我特意花了些银子,找了几个当地的村民,才把它们挖出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这说辞她已经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应该能糊弄过去。毕竟这摇摇椅是她从现代带来的物件,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穿来的,只能找些借口遮掩。
可林听岚听到“爹娘”二字时,脸上的笑意却骤然淡了下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的模样——那个常年在外经商的富商,明明家底丰厚,却从未好好待过母亲,反而把心思都放在了外面的小妾和私生子身上。母亲在世时,每日以泪洗面,临终前还拉着她的手,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与难过涌上心头,林听岚再也听不下去,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对不起,菲菲,我……我不想再听了。”
林菲菲见她神色不对,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起身坐到林听岚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声音温柔:“姐姐,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林听岚的泪闸,她再也绷不住,靠在林菲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失望,全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林菲菲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姐姐,你可能不太相信,其实我懂你的委屈。我娘在世时,也常常背着我偷偷藏银子。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银子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还总对着箱子叹气。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银子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想留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应急。再后来我才知道,爹当年娶我娘,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看中了我外公家的人脉,想让我娘帮他打通商路,赚更多的银子。”
林听岚哭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拉着林菲菲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带着哭腔:“我爹也是这样。他虽然常年不回家,却总让人捎来很多银子,可那些银子换不来他的陪伴,也换不来我娘的笑容。我娘就是因为常年思念他,又看着他在外宠妾灭子,心里郁结,才得了重病,最后抑郁而终的。”
“我娘去世前,也留了一封遗书。”林菲菲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顺着原主的记忆缓缓说道,“遗书上写着,她当年嫁给我爹时,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家室,更不知道他看似光鲜的富商身份,其实是靠借债撑起来的——给我娘的聘礼,都是他跟别人借来的。婚后五年,我娘帮他打理生意,四处奔波,好不容易还清了所有债务,还赚下了不少家产。可那些家产,我和哥哥姐姐们连见都没见过,全都被他拿去给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
林听岚靠在林菲菲的怀里,听着她的话,心里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出口。她紧紧攥着林菲菲的手,泪水又忍不住落了下来,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崩溃,只是无声地流泪。院中的炭盆依旧燃着,暖意在空气中弥漫,姐妹二人相互依偎着,在这深山别院的清晨里,诉说着各自的委屈与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