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望海商行后院。
一池静水,几尾锦鲤,一株半枯的垂柳。
阳光晒得人懒懒散散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
与山林里那热火朝天的工坊相比,这里安静得岁月静好。
一个身穿灰色布衫的管事,正躬着身,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红木椅上的人。
“……二爷,都查清楚了。就是阿香食肆,那个蒙头盖脸的伙计,这两天跟疯了似的,到处采买。”
王二爷正闭目小憩,只有左手上慢慢转动的扳指,证明他还没彻底睡着。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淡淡的“嗯”,示意管事继续说。
管事喉头滑动了一下,把腰弯得更低。
“他专往杂货铺里钻。福记、德隆、广源斋,这些跟咱们有生意往来的,镇上这几家最大的杂货铺,库存的粗盐几乎都被他买空了。还有那些八角、桂皮、茴香之类的香料,也是有多少要多少。”
王二爷的眼睛,在眼皮子底下转动着。
管事见状,赶忙继续邀功道,“小的去套过福记掌柜的话。那小子出手阔绰得很,一买就是几斤盐,连价都不还。掌柜们一合计,干脆把压箱底的陈年旧货,那些没人要的残次品,全都给他收去。”
“他全都要了?”王二爷坐起了身子。
听起来不太对劲啊,阿香那丫头,做的菜向来两个诀窍,一个是食材新鲜,另一个是细致讲究。
一个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让伙计来大量采买残次品?
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管事咽了口唾沫,点头回道,“是啊!全都要了,掌柜们还联合涨了价,他二话不说全都收走了。像在赶时间。每次都来去匆匆,行踪鬼鬼祟祟的。”
“还有呢?”王二爷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将浮沫撇到一边。
管事连忙道:“还……还买了两口大铁锅,最大号那种!还有好几捆粗麻绳。小的派人远远地吊着,他把东西都弄上了一辆板车,直奔后山去了。进了林子,人就没影儿了。”
“后山……盐……香料……大锅……”
王二爷皱起眉头,喃喃自语着。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管事便识相地后退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那几尾锦鲤偶尔浮上来觅食的声音。
他靠在椅背上,手上的玉扳指转动得更快了。
几个毫不相干的词,在他脑子里飞速盘旋、碰撞,一个个地假设,又一个个地推翻。
根据陈师爷给的情报,这几个人自从进了后山,就没了信儿。
现在只有这个没脸见人的家伙,自己跑出来,买的还都是这些东西。
难道,他是把另外两个人给做了?
这么一想,倒也不是没可能。
看他这身行头,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伙计,倒不如说是见不得人的江洋大盗更可信些。
最起码也是个小贼。
至于另外那个大个子,若不是立场对立,光看他那一手枪法,倒是值得结交一番。
真是可惜了,竟命丧在那样的人手里。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整天穿着黑衣服的人干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毁尸灭迹?
直接远走他方就行了,这风禾镇的巡检和衙役,还能奈何得了他不成?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范香那只小野猫,没死在山上。
线索,是盐。
在这潮得能拧出水的岭南地界,什么情况下,才会需要这么多盐?
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腌海货,要么是腌山货。
前者,是他的老本行,不久前刚被范香那死丫头,用一锅“鱼饭”搅黄了生意。
山里没什么好鱼。
那么,就只剩下后者了。
后山……山货……
难道,后山一直以来传说中吃人的妖怪,其实是茹毛饮血的猎户?!
一根完整的逻辑链条,在他脑中扣上了:
范香那死丫头,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非但没死,还在后山搭上了猎户。
她失踪这几天,根本不是遇到了危险,而是在山里发现了一座由无数猎物堆成的金山!
以那丫头的鬼精,她绝不会傻到,把生肉直接运下山来,砸自己的脚。
而是会像处理那些臭鱼一样,把这些猎物做成能放得住、卖得上价的东西。
所以,她需要盐!需要海量的盐和香料!
想学着望海村那套,靠着山货另起炉灶,再从他王二爷的嘴里抢食吃?
“呵……”
王二爷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笑。
派人上山去剿了他们?
不,不,不。
那是屠夫干的活儿,太脏,太蠢。
上次若不是被她逼急了,他也不想用那么低级的手段,去杀人放火。
他喜欢的,是看着猎物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猎物自己一步步走进布置好的陷阱,然后,一点点耗尽力气,最终在绝望中窒息而死。
他想到了新的玩法。
“来人!”
管事的听他传唤,又忙不迭跑了过来。
……
几天后,向来安宁的风禾镇,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孩子们传唱着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阿姐莫望后山梁。”
“后山有个红衣娘,指甲三寸长。”
“不吃瓜,不吃粮,专掏人心当蜜糖……”
起先,大人们觉得又是什么西瓜之类的哑谜,并未在意。
听得多了,觉得内容瘆得慌,便呵斥几句,不许再唱。
可渐渐的,这些童谣变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
“各位,各位爷!听我一句劝,后山那地方……去不得!真去不得!”
一名货郎说得喉咙发干。
“怎么?有狼撵你啊?还是你真遇见那吃人的妖怪了?”
一个熟客打趣道,引得满堂哄笑。
货郎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猛地一拍桌子。
“笑!你们还笑得出来!三天前!就三天前晚上!我贪近路,想从后山绕过去赶渡船,月亮亮得跟白天似的,我亲眼看见……”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茶馆门口,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戛然而止。
“看见啥了?你倒是说啊!”
一个性急的茶客被他吊起了胃口,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桌子。
虽然明知道这人在胡扯,可听到这了,大家的心里还是像被猫尾巴挠了一下。
货郎深吸一口气,瞪大了双眼。
“我看到,一,一个朱红色的影子!”